第四十二章:我的铁剑白雪,你的清梦嫁衣
隆冬之夜杀人赏雪,自古以来便是属于风流人物的传奇。但是修行者也知道,
弓刀铁甲在大雪之中会变得坚硬而寒冷,于是武士握刀会更加艰难,消磨更多的
意志。
如今茅草棚凋敝毁坏,在狂暴的风雪之中犹如一座孤零零的海岛。破碎零星
的雪粒从较大的缝隙之间灰尘般喷薄而入,遍地生寒,碎雪飞快地吸附在缝隙之
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积越厚。
可草屋依旧,季易天立在其中,稳定心神,一身磅礴法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
出,支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岛。
拍打孤岛的海浪便是杀意。
如果杀意有温度,那便是彻骨之寒,焚心之火。
季易天捕捉不到他,因为他甚至没有用法力去抵御风雪。
大雪天对于一个握剑之人的消磨是漫长的,他的双手会渐渐冻僵,他的身体
会渐渐冰冷,视线也会渐渐模糊。所以他难免会动。
他需要去振落剑上的雪,融去睫毛上的冰霜,松动僵硬的指节。
所以季易天冷静下来之后反而不再着急,他知道那人为了隐匿气息便不会流
露修为去抵御大雪,于是只要时间越久,那他下一剑的气势就会被大雪越削越弱。
季易天站在草棚之间,他身后吊着阴道主的尸体,空空荡荡仿佛只有一张纸
的重量。
他只剩下一具尸体,胸口还一个用剑搅碎成的血洞,那里已经没有鲜血流出,
连白森森的骨骼都有些泛黄。但是他的须发却开始飘舞。
那是季易天激荡出的法力惊起了他的须发。
风雪骤然湍急,门咯吱作响,如稚童拙劣地拉着二胡。
季易天身子骤然发动,他的手在袖间抽刀般斩出,身形炸起,化作一道黑色
急流,朝着某处猝然一击。
那一处的风雪被道法撕裂开,乱飞的雪絮一刻荡起,空气被瞬间抽空,在茫
茫大雪的遮蔽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点衣角。
一掌拍落,却是落空。季易天并未惊讶,他这一掌本就是试探猜测,或者说
是引蛇出洞。
于是蛇出来了。
空中真的出现了一条长蛇,那是风雪凝成的蛇,那也是一道雪剑。
雪剑刺向他的后背,直取他心脏的位置。季易天法力瞬间凝结于一点,然后
爆开,那道雪剑在触及到衣衫之前被顷刻震碎。
季易天拧身向后,双手一上一下地摆出一个看似阴柔的架势。
在架势起势之时,又有数十道雪剑透雪而来,每一道雪上都粘濡着纯粹剑意。
季易天面无表情,袍袖挥动,如龙卷而去,数十道雪剑被他袖子缠起,震碎
成白雪抖落。而他的袍袖甚至没有被撕裂。
「这位兄弟,仅此而已?」季易天对着黑暗处询问。
夜色不会回答,而暗处的那人不语,于是天地间也只有风声啸雪。
那些雪没有一片能够落在他的身上。
季易天冷笑道:「你以为你能隐匿所有气机?因为你来了,所以必然留下痕
迹,而我找到你不过时间问题。」
说话间,两道若有若无的气息自双袖之间荡出,挥笔写墨一般铺成而去。如
渔民撒网,在触水之后,网便一下散开。而这张网要更大更敏锐,而他想要捕获
的,只是一条隐匿淤泥中的鱼。鱼不死,网便不破。
就在季易天以为他要继续隐匿之时,一道比夜色更漆黑的黑影在雪夜中奔袭
而去。
季易天看不到他,却能在神识之中感知到那道狂奔而来的影子。右袖高高鼓
起,修为如泉涌而出。
而那道黑影越来越快,剑意已起,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在接近季易天的三丈开
外骤然拔高,那是黑影举剑挥下所激起的波澜。
这个姿势不像是挥剑,更是持刀劈斩,干净利落。
剑意已经触及他的眉目,可季易天依旧站在那方雪地之上,神识之中的力量
在此刻收拢于一点,那同样是剑意最精凝的一个点。季易天挥袖击去,袖间是一
道拳,拳意刚柔相济,在触及到那剑之时如龙鹤牵扯,竟将那剑硬生生打碎!
在照面的一瞬间,三两道剑意流泻而过,割去了他两鬓的几缕鬓发。
在击碎那道剑之后,季易天神色反而更加凝重。方才一瞬,他故意卖了许多
破绽,就想在他出剑的一瞬间将阴阳弦线缠缚住他,或者至少拖慢他的身形。
但是那些章鱼般的弦线却落了个空,方才挥剑身前的人,仿佛是个幽灵。
而那一剑,依旧是道雪剑。
难道他今日来刺杀自己,甚至没有带上一把铁剑?
风雪更盛。
一剑落空之后,高速移动的黑影借势向着右侧弹去,而他的气息如鱼入水,
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既然无法捕获,他自然也不会站在原地等待第二剑。
他足下一蓬雪花一般炸开,向着黑影倒退的方向击去。
方才那两击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试探。
但是季易天已经不想再等,因为时间会带来变故,他知道那人剑法诡异,但
是在方才的交手上来看,在纯粹的修为方面他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在他身影掠起的瞬间,磅礴的法力爆炸般扩张开来,几十丈内的大雪都被瞬
间抽空,再也落不到此方天地。
没有了雪,你如何凝雪成剑?
季易天的打法极其粗暴,既然捕捉不到对方的踪影,他便自己创造一个牢笼。
这几十丈的天地就是一口大缸,待到缸中水都煮沸,那其中的鱼再狡猾也无
法幸免。
可林玄言终究不是鱼。
一剑凭空而至。季易天弹指破去。
接着是一道又一道的剑。那些剑都不是实质,只是剑意。纷纷扰扰,落如雨
点。
季易天冷笑更甚,他不再理会,聚精会神地望向了某处,接着身子弹射而出,
长袍猎猎作响间,他不管那些接踵而来的剑雨,仍由它们切割自己的衣衫,他只
将自己的一拳锁死在某处。
这一拳足够快,足够专注,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击到了实处。
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
季易天冷笑更甚,自然不会再次放跑他,那些早已蕴藏在周身的拳意在一瞬
间蓬勃而出,有的如水石相激,意味清冽,有的如铁剑淬火,白气蒸腾,有的如
紫气东来,云兴霞蔚。
万千气象加持着拳意,拳拳到肉,如花绽放,那是死亡的花蕾。
这一次林玄言避无可避,身前剑意凝起又破碎,最终依旧有七十六拳破开防
御,硬生生击打在他的身上。
林玄言边打边退,一直退到了那方天地的极限。在身子要撞入大雪中之时,
他手伸于胸前,作横鞘撞。季易天的最后一拳于虚无的剑鞘相击,他身子一震,
向后退了三步,而林玄言倒滑出去,犁出一条雪路,足足三丈之后才止住颓势。
「你究竟是谁?」季易天对着黑暗处沉默发问:「难不成你是那白折的关门
弟子?」
黑暗处的少年依旧不答。
季易天道:「你觉得行刺我是很简单的事情?身为剑修竟然一剑不带,难道
你师门没有告诉你真剑假剑之别?」
他出言只是试探,若是对方真是白折首座的门生,那么他可以考虑不下死手。
他站在原地,一边调理着伤势一边将气机死死地锁在了那一处。他知道那人
受了很重的伤,远远比自己要更重。
于是他给了他十息的时间,那是给他自报师门的时间。
十息之后,黑暗处依旧无声。
季易天不再等待,阴阳两气如龙绕舞周身,拳间之上甚至有光明凝结。那点
光明让他更加显眼,他把自己彻底暴露在明处,便是诱使那人出剑。
于是剑果然来了。
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了。季易天在心中冷笑。
那一剑剑意浑然,但在他面前却像是随手折花一般脆弱。他扬手撕去此剑,
精神一震,第二剑又起,他正准备再撕去这一剑之时,他却发现,那剑不是照着
自己劈来的,而是反向劈去。
那人竟然选择一剑劈开法阵,他身影自法阵的裂缝飞掠出去,遁入风雪之间。
「想逃?」季易天笑意狰狞。
心意一念间,法阵瞬间撤去,那些在半空中积累了许久的大雪如雪崩般坍塌,
季易天身形同样掠起,朝着那道黑影追击而去。
既然是乘胜追击,他便也不再藏私,身为阴阳阁阁主,他最著名的便是阴阳
道术,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符印术同样修至极高的地步,即使是天机阁的大
符师,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每一片雪都是纸,他以念为笔,拖墨写符。
念力波及之处,每一片雪花都成了纷纷扬扬的符纸。
它们不能致死,却能拖住少年的步伐。
如潮的剑意自他身上喷薄,燃雪成灰。
而仅仅是几息之间,相隔数十丈的身影一下拉近。
风雪带着杀意扑面,刺得两颊生疼。
在这场拉锯战中,两人的身影时远时近,那道黑影被无数符纸和拳头轰中,
却灵活得像是泥鳅一般,避开了几乎所有要害的打击,许多势在必得的打击都会
在触及的一瞬被他艰难躲过,一路上虽然险象环生,他身上也添了许许多多的伤,
但是他终究还是活着。
半柱香的时间里,他们途径了几十里地,且追且战,沿途的雪都被灼烧殆尽,
露出了一道极长而笔直的黑色通道。
砰!
阴阳交征之间,季易天的身影从交叉处遁出,一拳悄无声息地轰打在他的后
背上,黑影被一拳击中,发出一声闷哼,掠动的身子结结实实地向前砸去。
前方是一片早已干枯的稀疏树林。
那黑影身受重伤,一下撞进密林间,遁逃起来。而季易天在靠近树林的时候
心中生出了许多警觉。
季易天神色阴寒,心想此人的身体究竟还是血肉么?为何受了如此多的伤依
旧可以保持这种速度?
他静静地看着那片树林,林间树叶早已凋尽,枝头压满白雪,在他神识中一
览无遗。如果没有其他高手刻意隐蔽,那么其间就是真的没有其他人了。
那里面会不会设伏呢?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本就是阵法符箓的大宗师,若是他以此设伏,难
道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况且这一战他也打得酣畅淋漓,哪有退去之意。
他纵身冲入密林之中。
而林玄言不闪不避,就静立在树林的入口,与他正面对了一拳。
一拳之后,林玄言身影再次倒飞出去。重重砸到一根干枯的树干上。那一击
力量巨大,树干被硬生生凿得凹陷进去。
「到此为止了。」季易天看着那个黑衣蒙面的少年,看着他想要将自己的身
体从树干中拔出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怜和可笑。
年纪轻轻便能与自己交战至此,他确实也值得尊重。但是这些尊重不妨碍自
己杀死他。
七十二片雪花化作符箓凝于拳间,这一拳将出未出,压迫感却已强大到令人
窒息。
一拳递出,向着他迎面打去。
就在他觉得必胜之际,他忽然看到陷入树干中的少年抬起头,漆黑的夜里,
他的神色冷得没有温度。
那一刻,有种极其危险的征兆在心底升腾而起,他不知道这种危险来自哪里,
但是出去本能,这一拳甚至还未递完,他便开始疯狂后退。在立定之后,他望向
数丈之外的那个少年,他一身黑衣被方才的拳罡打得破碎不堪,但是季易天却丝
毫没有觉得喜悦。
因为在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在他方才所站立的位置,悬着一把剑。
剑上滚着一粒血珠。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个细微的伤口。那是自己的血。若是方才自
己慢了一点……
这是哪来的剑?
他心中一阵惊惧。随后有些释然,冷冷道:「你不惜不停受伤,最后诱我来
此,应该就是为了这一击吧。你确实不错,但是你还是失败了。」
失败了就可以去死了。
言罢,他浑身的气息都调动了起来,树枝上的雪被瞬间卷去,露出死灰色的
枝干,周围的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抚过,树木断裂的声音在周遭不停响起,
大团大团的雪冰雹般砸落,季易天一手结握拳,一手结符,朝着林玄言轰然击去。
林玄言背部尽是鲜血,可他平静地站了起来,身形一晃,向着周围极速掠去,
竟比先前逃亡之时还要更快。
季易天也料到他先前藏拙,并未太过惊奇,他催动法力,以比他更快的速度
追击过去。
两道身影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兔起鹘落,刹那交错又刹那分开,周遭的林木
被充沛的力量横扫而过,无数枝干都被拦腰折断,碎雪簌簌而下,他们身影越来
越快,时不时有火浪汹涌,剑光激越。而满地的厚雪也一阵狼藉,如被地牛翻身
一般露出了黑色的泥土。
寒风呼啸,天地逐渐安静。
这一场战斗中,几乎半座荒林都被夷为平地。
季易天在和他错开之后飞快结了一个千钧符,向他坠去,林玄言避之不及,
身子沾到符之后如被千斤压顶,身形骤然一坠。
季易天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他定了定心神,随手向着虚空一握,
远处的林玄言再次惨哼一声,喷吐鲜血。
季易天看着自己的手,也有些吃惊,方才他心有灵犀地一握,竟然真正突破
了空间的阻碍,重伤了对方,这是通往大道的征兆啊,他心中开始狂喜。
这些年,因为受制于天赋,他对自己晋入通圣越来越绝望,不曾想在今夜竟
有如此领悟?
他望向眼前那个此刻被自己视为磨刀石的少年,神色添了许多炽热。
季易天感慨道:「再给你十年,我今晚或许就死了,实在可惜。」
林玄言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你见到了大道的门槛么?」
季易天微笑道:「怎么?出乎你意料了?后悔了?」
林玄言也笑了起来,「见一见大道再死,你或许可以安心许多。」
季易天道:「我觉得我猜到你是谁了。」
林玄言道:「又如何?」
季易天道:「那我今夜便不杀你了。想必你今夜杀我是和你师父有关吧,这
样最好,待我废去你武功,打断你双腿,将来在你面前,日日夜夜地肏你那个母
狗师父,这番场景,你能想象么?」
林玄言没有说话。
季易天以为他很愤怒,冷笑道:「你那师父真是人间尤物,奶大臀翘,以前
揪着她奶子操她的时候,那叫床也是声声入魂,浪得不行,比最下贱的妓女都不
如,她也就在你们这些徒弟面前装的高冷一些,实际上呢?我动动手指就能把她
弄得跪下求饶。」
季易天绘声绘色地说着,说话间他感受着林玄言传达来的情绪,在这种对决
之中,任何大情绪的波动都有可能卖出破绽,成为丧命的导火索。
可是他没有想到,林玄言平静地立着,撕去了自己的蒙面。
他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调教了她这么久,可是她的
心依旧不在你那里,你还真是一个废物啊。」
季易天怒火上涌,但他很快压了下去,冷笑道:「无能小儿逞口舌之快。将
来我将那贱奴儿剥光了衣服,在你面前掰开小穴让我下属一个一个上的时候,你
可别求我。」
他又道:「说来你和你师父也真像,嘴上功夫都很厉害,她也常说自己绝不
屈服什么的,可是最后呢,还不是被我挑逗得欲仙欲死,跪着哭着要我揉她的大
奶子,掰开她的腿操她的小嫩穴?哪有先前一点半点的尊严。你不会真以为你那
婊子师父还是什么圣洁高贵不可侵犯的女剑仙吧?」
林玄言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问:「你说完了?」
季易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接着方才的时间,他以最快的速度换气调息,将
精气神再次拔到高峰,想要一击必杀。
他冷笑道:「你听不下去了?」
林玄言静静地看着他,道:「你看看你的四周。」
「这种骗小孩子的……」季易天忽然不说话了。
周围一阵明亮,如浮着千万盏花灯。
这是哪里来的光?一道又一道,寒芒逼仄,锐利照人。
这是剑光。
季易天向着四周望去,瞳孔骤缩,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髓钻入身体,所有血
液都像是在这一刻凝结。
他的周围悬满了剑,密密麻麻,剑刃发着寒光,像是黑夜间许许多多半寐着
的眼。
那是剑的海,也是林玄言的剑域。
他竟然在这里藏了这么多剑?
但即使如此,他又如何能同时操控这么多剑?
「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操控如此多的剑?你这不过是故弄玄虚,如何骗的了我?」
季易天放声狂笑,朝着林玄言狂暴进攻而去。
林玄言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叹息。
那些幽灵般的剑如受召唤,原本朝下的剑尖纷纷变动,齐齐指向了季易天。
林玄言负手而立,神念一动,剑便如龙而来。
季易天的攻势被突如其来的剑龙打断,在磅礴的剑意之下被迫连连后退,他
又惊又惧,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人究竟要如何强大,才能同时御剑三千?
「这些剑不是我刻意准备的,但是战场是我刻意挑选的,因为这本就是葬剑
之地。」林玄言缓缓说道。
季易天转攻为守,抵御着剑龙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他依旧不解:「你怎么可
能操控这么多剑?你要是有这么雄浑的修为,我早就死了。」
林玄言轻声道:「我不需要操控他们,因为我本来就是天下剑之共主。」
季易天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放声狂笑,两道黑白波纹自周身荡
开,他并指身前,向前一斩,剑龙受阻一滞,他借着千载难逢的机会破开缝隙向
着林玄言击去。
林玄言沉默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具尸体。
季易天再次落空,他愤怒,不解,更想不明白,连身后追击而来的剑龙都不
记得了。
林玄言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宛如妖魔。
一柄剑顶在了他的心口处。
季易天浑身颤抖,他有太多太多问题,最后只问了一个自己最想知道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想要杀我?」
林玄言平静道:「在我像这样把剑送进阴道主身体的时候。」
一剑透过心脏,千万剑接踵而至,荒原上的惨叫无人能够听到,季易天气海
破碎,汹涌的修为海浪如雪浪翻涌,那些修为搅碎了无数剑,却还是有更多剑刺
入他的身躯。
他精气飞速流逝,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转眼间苍颜白发。
季易天艰难转过身,狞笑着看着他:「你以为你很聪明?来不及了,已经来
不及了,你知道下来的人是谁么?那个铁匠根本帮不了你那两个师弟师妹,我死
了,他们也不用活!」
林玄言静静地听完,他手伸入剑海之中,随手去过一把,横向抹去,一剑割
掉了他的头颅。
……
从早晨开始,钟华便察觉到了破庙中的异样,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有乞丐走出
去,过来许久也不见回来,然后又有乞丐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就这样一个又一个,
不像是有事外出,更像是想离开又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最后留下的是那个别着八个袋子的大长老,他一直盯着钟华。
破庙之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俞小塘反应再慢也知道了事情不对劲,他看了
一眼钟华,询问意见。
钟华若有若无地看了那个长老一眼,他松开了俞小塘的手,在她的掌心轻轻
地写了一个字,俞小塘手指微动,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俞小塘随着钟华朝着那个丐帮长老走去。
钟华蹲下身子,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玉牌,递给了他:「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如果知道,这块玉牌的价值你应该也知道。」
老乞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怕我没命拿。」
钟华道:「你是官府的人?」
老乞丐想了想,伸出了三根手指。
钟华递给了他一张银票。老乞丐接过银票,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口袋中,
他缓缓道:「官府为了治理我们丐帮,自然要安插许许多多的眼线,平日里还好,
一旦乱世开始,朝廷害怕我们谋乱,自然需要第一手资料,这本就是难以避免的。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与朝堂相安无事,所以即使有朝廷的眼线,我们虽心
知肚明,也装作不知道。」
钟华点点头,「那好,第二个问题。你属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老乞丐道:「这个问题不要钱,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长老,只是腰间袋子多
了点罢了。」
钟华没有深究,道:「第三个问题,我们的行踪是不是已经暴露了,你们是
直接把信息上达官府吗?」
老乞丐伸出五根手指,钟华如约给钱之后,老乞丐道:「你找一个人找不到
的时候会很着急,而找到了之后,尤其是确认对方是瓮中之鳖之后,反而不会那
么急了。他们不会直接把消息传达给官府,因为自己动手抓住你们远比把消息卖
给官府来的值钱。」
钟华再问:「你告诉我这些会对你们的行动有影响吗?」
老乞丐摇头道:「没有影响。」
钟华点点头,又取出一把钱往老乞丐手上塞。老乞丐伸手去接。
就在钱要递到老乞丐手上的时候,他手忽地一扬,银票漫天乱飞,老乞丐瞪
眼一愣,他正要有所动作,俞小塘的剑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寒芒切肤,仿佛
下一刻便会割破血脉,取其性命。
老乞丐看着他,有些不解:「钟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钟华道:「这个破庙里,我不知道你地位如何,但是你武功是最高的。」
老乞丐沉默不语,等他继续说话。
钟华道:「其实你们的分工很简单,先分工疏散,然后由你来看住我们,等
到你走出去,你们一众人等便会包围过来,所幸我们也很警觉,所以你们动作不
敢太大,而在你要走的时候,我便来问了你几个问题。」
老乞丐道:「你不怕我骗你?」
钟华道:「不怕,因为你说的本来就没有实话。」
老乞丐神色一变,很是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钟华道:「因为你开的价太便宜了。」
老乞丐想了想,不再说话。
钟华继续道:「你开价的时候太考虑我了,你害怕我现在没钱,给不起你出
的价格,所以你明知道我是谁,但是出价还是这般低。」
老乞丐道:「嗯,我确实是怕你给不起钱。」
「我猜到了你可能是谁。」钟华直接道:「你是丐帮帮主秦洪钟吧。」
老乞丐认真地看着他,「你小子确实不错,那我更不明白了,你这样不错的
小子怎么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情?」
钟华没有理会他的提问,直截了当道:「既然你承认了,那就好办了。小塘,
打晕他。」
眼前的事情有些复杂,俞小塘的小脑袋尚且有些转不过来,她也没有多想,
哦了一声,一记手刀朝着老乞丐劈下。
异变陡生,一道灰烟忽然从地上炸起,钟华心中一禀,下意识地后退了数步,
俞小塘眼前一闷,她没有反应过来,在黑烟中不停咳嗦。
「小塘?」眼前一片迷糊,钟华疾声呼喊她的名字。
黑烟之中,两掌向着小塘拍了过去,小塘手中握着那把袖珍小剑,下意识地
挥剑格挡,滚滚烟尘中,两人开始互换招式。老乞丐秦洪钟身为一帮之主自然有
一身出色武学,如今有心算无心,本以为可以一下把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拿下,
不曾想两人对换了十来招,俞小塘依旧没有败。
俞小塘一瞬间虽然很是惊恐,但是这些天她本就极度紧张,遇到紧急情况时
应该用哪些剑术去抵御,这些早就在她脑海中演绎了无数遍,所以等她稳固心神
之后悍然反击,那剑术细腻狠辣,一片交锋之后秦洪钟竟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钟华听见黑烟之间传来的打斗,急中生智,大声喊道:「小塘我来助你。」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摸清楚他们打斗的方位。
秦洪钟听见了钟华大喊,他向后退了一些,一个少女就这般难对付,两个人
同时联手,他倒还真没有多少把握。虽然自己独自一人将两人擒获收获极高,但
是为了最稳妥的起见,他还是决定先退一步,然后令那些早已召集起的人手一起
行动。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托大将他们放走。
钟华隐约之中看到了黑烟里窜出去了一个影子,便大喊道:「那老乞丐跑了,
小塘,追!」
俞小塘迎合了一声,一剑破开黑烟,正要追击。钟华连忙跑了上去,抓住了
她的手腕,低声道:「走。」
「诶?你不是……」
俞小塘正要反问,钟华拍了拍她的脑袋,气道:「让你追你还真追呀,我不
过是吓吓他,他此去定是去搬救兵了,我们现在逃说不定还有机会。」
一边说着,钟华一边拉着手往一条看上去很偏僻的小路跑去。俞小塘没头没
脑地哦了一声,只是跟着他窜逃而去。
大雪扑面,天气很是恶劣。
而那张抓捕他们的大网早已布下,如今蛇已出洞,而城中又布满了眼线,所
有一举一动都难以逃脱他们的追踪。
在一个破巷口,钟华和小塘被秦洪钟堵截,钟华和他对换了一掌,他的内力
远远不及老乞丐浑厚,一掌之后右臂便几乎麻的不能动弹,所幸俞小塘剑术足够
高强,硬生生地带着钟华杀出了那十几个人的小包围圈。
秦洪钟同样受了许多伤,而那些伤大多数是俞小塘留下的。
这个小姑娘的几剑太过狠辣,即使是他也必须避其锋芒。他不禁暗想到:那
裴语涵真有神通,竟然可以教出这般徒弟,若是剑宗不覆灭,那之后他们寻仇,
自己怕是反倒要灭门了。
想到这里,他对身后几个亲信道:「告诉下面的人,再次遇到他们之后,不
需要任何留手,不计代价抓住或者杀死他们。」
那亲信迟疑道:「那钟华……」
秦洪钟冷冷道:「反正这也是那告示上的指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到时
候钟华要是不幸死了,便由那个钟老城主一个人后悔去吧。」
……
俞小塘带着钟华从那家客栈出来,碰了一鼻子灰。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钟华依旧觉得有些伤感。那个掌柜说自己不揭发他已经
是忍得极辛苦了,街上随处可见的告示上,他们的身价已经高的极其离谱。那个
掌柜说,你快逃吧,你要是多站一会儿,我也害怕我忍不住,更别说躲在这里呢,
我还有一家十几口人,实在赌不起啊 .走进一条萧条巷子的时候,天还在下雪。
俞小塘扶着受伤的钟华,看着大雪,越看越觉得伤心。
钟华轻声道:「我们这算是举世皆敌了么?」
俞小塘嗯了一声。
钟华掸落了些许肩上的雪,轻声问道:「你听说过霸王自刎的故事么?」
「嗯?什么故事呀。」俞小塘问。
钟华缓缓说:「就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大修行者,举世无敌,世人都称
之为霸王,只是运气英雄不自由,很多大修行者觉得他们威胁到了自己,于是建
立了一个联盟,决定合力铲除掉霸王,于是他们展开了一场震铄古今的战斗,霸
王虽然举世无敌,但是终究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他和他最心爱的妃子被逼迫到
一条江边,四面忽然响起了歌声,穷途末路的他们两人也合歌一曲,双双自尽,
他们的尸骨化作了山,永远绵延在一起……」
俞小塘静静地听着,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你为什么现在要讲这个。」
钟华微笑着说:「别哭啦,这只是故事而已。」
俞小塘哽咽道:「你可不许自尽了,你自杀了我才不会陪你的。」
钟华笑了笑:「我不是举世无双的霸王,连那些人都打不过,保护不住你,
哪有写的成那悲壮的故事呢?我只是忽然想起这个故事,于是想讲给你听。」
俞小塘道:「你不是霸王,我也不是你的妃子,那是书中的故事,不是我们
的。」
絮絮碎碎的雪里,俞小塘仿佛也听到了歌声缥缈地传来,若隐若现地回荡在
每一条巷子里,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便是羌管幽笛,随着寒风吹奏着一曲又一曲
的故事,那些故事揉碎在这个平凡的冬季里,有一个属于他们。
那是书中的故事,但你已经是我的霸王了。俞小塘在心底这样想。
钟华忽然说:「如果我们能顺利出去,那以后我就带你去看看那两座山峰吧。」
俞小塘挤出了一丝笑容,疲倦而真诚,她的眼角尚有晶莹泪花。
她说好。
钟华忽然用左手揽住了她,俞小塘嗯了一声,她还未反应过来,钟华便已经
揽住了她的腰,吻上了她的嘴唇,俞小塘也踮起脚尖,回应他的拥吻。
冰天雪地里,少年和少女忘情地吻着,一直到身后传来喧嚣的声音,钟华才
松开了手。
「我们再逃逃吧,我想再和你多待一会。」他说。
「我们逃去哪里呀。」她问。
「我们出来的那座破庙,如果那里没人的话,我们就去那里。」
「嗯,都听你的好了。」
……
破庙里烟尘已经散去,依旧是他们离去时候的模样。
破庙中供奉着高大老人的塑像,塑像上的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不知多少
年没有承受过香火的塑像自然也孕育不出真正的灵神。
所以没有人能保佑他们了。
但是钟华还是对着那个神像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他说:「你知道这个老人是哪一尊神吗?」
俞小塘摇摇头。
钟华微笑道:「这是月老,据说他拥有人间所有人的名册,掌管着人间的姻
缘。」
俞小塘若有所思道:「那为什么没有人供奉他呀,这么破破烂烂的。」
钟华说道:「因为爱情不像是金银财宝,不像是高官俸禄,它只能出现在人
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而上一个关于爱情的伟大故事,还是千年之前的那位霸王。
小塘,你看啊,爱情这么奢侈而无用的东西,已经在王朝的历史上失传了千
年了。
今天我们也写完这个可以代代相传的故事,好嘛?」
俞小塘总觉得他说的哪里不太对,但是一时间也指不出来,于是乖乖地说了
声好。
人间岑寂。
忽然间,身后传来了人叫喊的声音:「找到他们了,他们在庙里。竟敢回来
自投罗网!」
「听说那个男的受了重伤,我们快追过去!」
「住手,就算他们受伤也不是我们现在能对付的,快去通知秦帮主,要是晚
了官兵就来了,咱们就白忙活了!」
钟华看了一眼身后,对小塘柔声说:「你等等我,我去杀了他们。」
俞小塘扯住了他的袖子,摇摇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别理他们了,我
们做我们的事情吧。」
钟华微愣,轻笑道:「什么事情呀。」
俞小塘说:「你不是告诉我,这是掌管姻缘的神明吗?」
钟华点点头。
俞小塘笑了起来,苍白的容颜带着和煦的微光,她牵起了钟华的手,笑着说:
「钟华,我们成亲吧。」
她拉着他走到了那座破旧不堪的神像面前,神像因为掉漆掉得太厉害,那本
该挂着微笑的脸看上去花花的,如今天光惨淡,甚至有些阴森森地可怕,那神像
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众生皆苦的故事。
外面越来越喧哗,但那不是属于他们的声音。
于是在腊月隆冬,他们就这般跪在了这破庙里,外面是呼啸的风雪和人们的
吵闹,没有高堂更没有洞房,他们对着神像拜了又拜,成了亲,把心交给了彼此。
但是他们并不孤单,因为这大雪,草木,酒旗,神像都是见证。
王朝的一千四百五十年,一场大雪,好大一场雪。
在更加久远的未来,某一处的两座山峰已经成为了传说中的圣地,而那个天
才辈出的江湖里,无论是谁都会心悦诚服地说着一句话「天下剑术出小塘。」人
们也喜欢回忆起这场大雪,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在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在传奇
话本的书页上,在那些梦想仗剑江湖的少侠女侠们的心间,也在这一年漂泊无依
的大雪里。
他们自然不知道他们会成为故事的主角,被千古传诵。那些将破庙围的水泄
不通的人,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将会是故事里跳不过横梁的小丑。
而此刻,少年只是简单地牵着少女的手,背过身去,露出了虚弱而欣慰的笑
容。
少女立在他的身侧,手中握着那柄袖珍的单薄小剑,那是一年前,小师弟送
给她的礼物。
风雪围庙,他们再也走不了了。
于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和所有传奇该有的色彩一样,那空无一人的长街尽
头忽然出现了一对夫妇。
那个女子披着貂皮的绒衣,如画的眉目舒展,望向了破庙的方向,对着身边
的男子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好像还不错。如果有人这么对我,我或许也嫁了。」
男子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笑道:「我们要帮帮他们吗?」
女子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帮他们做什么呀,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命运,我们
也不是给人排忧解难的菩萨。」
男子笑着问她:「那我们去其他地方逛逛?」
容颜清美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道:「既然见到了庙,那就进去烧柱
香吧,庙外人太多了,看着有些烦,我喜欢清静一些。」
(这一章在脑海里反复想过好多遍了。今天终于写出来了。愿天下有情人终
成眷属。
上一章有书友回复,提到爱与希望,真的很感动。以前我总说爱与希望,但
是没人信,还经常拿这四个字嘲讽我,就很桑心。
还有好多书友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肉呀,我只能说真的快有了!!
我知道大部分人都不喜欢看剧情,但是为了小说的完整性,我必须写的,而
且我确实写的很爽。上课第二个礼拜了,空余时间几乎全用来码琼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