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何天宝转个身,面朝女特务的后脑勺,女特务起身要逃,何天宝一掌拍在她头上把她拍到床上,分开她双腿,硬邦邦地顶入,却进不去。 他往掌心吐了口口水,在她外阴上抹了抹,抠开她的阴阜,发现接缝处的肉色细嫩,不像是久经人事的,问:「处女?」「你想得美,受训时就算是处女也会被教官开苞的。」「不是处女还这么紧?」何天宝本来也没想过她会是处女,奋力再冲一次。 女特务叫得更惨,说:「何天宝,你的东西太大了,求求你,你帮我舔舔吧……」「他妈的你想什么呢,这是强 奸!」 何天宝嘴上这么说,把她翻过来,女特务披头散发,化的妆蹭花了,像个正在卸妆的京剧演员,但看得出不是老太太而是青年女人。女特务挥拳就打,何天宝早有准备,合身压住她,强吻她嘴唇。 女特务并不躲闪,逆来顺受,何天宝用舌尖顶她,她微微张开嘴唇,何天宝的舌头在她嘴里进进出出,双手握在她的腰臀间,感到她屁股下面湿乎乎的,好像已经情动。何天宝分开她双腿,小和尚向前撞去。 女特务皱眉哭叫,乱踢乱扭。 何天宝一手扯她头发,一手掐住她腰,把她再次翻过去,面朝下按住,低头用脑袋按住她的背心,双手各抓紧她一瓣儿屁股,把她双腿再次左右分开,鸡巴蹭了蹭,凭感觉找到股缝的位置,不管前面有路没有是水路还是旱路,硬生生地戳了进去。女特务嘶声尖叫:「有种你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折磨死你!」……
第一章 浓妆艳抹要去哪里
1940年7月10日。晨。南京客运码头。
南京号称中国四大火炉,清晨就已经闷热不堪。
潮湿的风自东南方吹来,吹过江南水乡纵横的水网稻田,吹过雨花台上三年前那场悲惨战事的弹痕,吹开城门洞下乡农担子里的枇杷味道,吹进古都仍然空洞残破的街道,吹动政府楼宇上飘荡的汪精卫版青天白日旗(加了个绣着「和平反共救国」的三角)吹斜了江面上来往船只的烟柱,吹远了客运码头前报童的叫卖声:「看报看报,夫子庙里花和尚陷阱!看报看报,英法北非大海战!看报看报,国共苏北内讧!」一对年轻男女挽着手臂走进码头大堂,像是一对洋派夫妻。两人有些夫妻相,都是大眼睛长睫毛鼻梁挺直,俊美中带着英气勃勃,男的白衬衫黑西裤,样子斯文。女的留着个女式分头,白衬衫黑色百褶裙,裙下踩着高跟鞋,看起来比男的还高。
男子柔声对女子说:「时间还早,让我看看有没有新的报纸卖。」「那些假消息有什么好看的?」
「关于欧洲大战的新闻还是靠得住的。」
「欧洲大战,你这么上心做什么?」
「寰球角力,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觉得欧洲远在万里之外没有联系,我倒觉得其中有中国的机会也有中国的危机……」「好啦好啦,去吧去吧。」
「谢谢姐姐。」
「喂。」
短发女子剑眉微皱,严峻中带点温情。
「多谢夫人。」
男子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俏皮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快步向大厅一侧的卖报人走去,女子满脸绯红,转开了脸。
这两人并不是真的夫妻,而是一对姐弟,女的叫何毓秀,二十五 岁,男的叫何天宝,二十一 岁。他们是军统特工。
1938年年底汪精卫潜逃出国开始「和平运动」,他本来跟日本的近卫内阁有默契,但他刚刚逃到法属印度支那,近卫内阁就来了个突然辞职,继任的东条内阁拒不承认前任与汪精卫的口头协定,汪精卫进退失据,困在当时是法国殖民地的河内。
为了接近汪精卫,军统安排了一批年轻特工到法国突击学习法语。何家姐弟年轻又有些语言天分学得最快,被选中。何天宝名字不变,何毓秀改名于秀,假扮旅法归来的华侨夫妻流落河内。何天宝投靠到汪精卫的寓所当翻译,说是翻译,更像跑街。汪精卫夫妇在辛亥革命成功后曾短期留学法国,遇上经历类似的小夫妻有亲近感,跟何天宝渐渐熟悉起来。汪精卫困在印度支那一年多,遭到军统多次暗杀。但是阴错阳差,总是没能得手。为求逼真,军统刺客并不知道何天宝是自己人。何天宝在一次交火中受了伤,汪精卫以为板荡见忠良,从此视为心腹。
1940年3月,汪精卫走投无路,接受了日本人新的、更加丧权辱国的条件,到南京当起了汉奸。何家姐弟也跟着到了南京。
当时日本人手头的汉奸并不止汪精卫一家,满洲国有皇帝溥仪,华北五省的汉奸们在七七事变后就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满洲国汪精卫认了,华北他是要「收回」的。但是北平众汉奸自认比汪某人资格老,根本不理南京的命令。
双方争执不断,日本人很乐意看到这种局面,表面上假装劝解,背地里添油加醋。
汪精卫到底名气大些,终于逼得日本人略作让步,命令北平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换了块招牌,改叫「华北政务委员会」。但是换汤不换药,南京政府令不过淮河。
但大家都是汉奸,又是邻居,总有些事务必须协调处理,现在北平既然在名义上降了一级,南京政府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派个专员或者视察员过去。北平偏偏不准南京派人去管,驻华北的日军支持他们,南京又不肯自降身份派个使团去——那就等于承认北平和他们平起平坐了。
最后无奈之下,南京决定先派人北平成立一个苏浙皖商人行会,然后以这个商人行会的名义,可以先协调一些必须解决的实际问题,比如南北间货币兑换、事实关税之类。
这个位子很微妙,任务棘手,但是如果做得好就可能成为日后在北平的方面大员。汪精卫政权的几个头目角力一番,迟迟决定不了人选。不知出自什么心理,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邵式军推荐了何天宝。汪精卫立刻同意。
何天宝去找陈公博推辞,他是重庆派来南京卧底的,跑到北平去算什么?陈公博也没办法,原来是汪夫人陈璧君的意思,报答何天宝越南护驾之功。汪精卫大概是民国忠奸左右各色名人中唯一怕老婆的,陈璧君就是南京小朝廷的太上皇,说一不二。
何天宝同何毓秀这对假夫妻之间,按家庭算,何毓秀是把他拉扯大的姐姐;按军统内部算,何毓秀是他的上级。所以他回家去先正儿八经地向何毓秀汇报。
潜入敌人内部的特工被敌人调来调去是常有的事。何毓秀只能通过秘密渠道通报重庆。上级回应,交代了军统北平站的联络方法,但是郑重提示,如果没有重要情报不要跟北平站联络,最好就像真的汪伪人物一样活动,然后尽快找机会再调回汪精卫身边。
姐弟俩准备些礼物去谢了邵式军,邵氏军说他的亲戚盛文颐想跟北方做生意,到时候请何天宝多多关照。盛文颐是日本人的鸦片买办,垄断了江浙一带的鸦片生意。何天宝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从邵家出来,何天宝心虚地自我批评,说既然反正要答应邵氏军就不该摆臭脸,何毓秀倒是没批评他,毕竟他们「扮演」的是青年华侨,不是上海滩老油条。
姐弟俩当晚收拾东西到深夜,第三天清早就启程了。
客运码头。
人群分开,走出一群穿中山装的人,各带热情洋溢的官场式假笑。都是汪伪几个核心人物如周佛海李士群等人的秘书,而且不是当家主事的人,而是末位小龙套。
何家姐弟对视一眼,心中有数,这几位大臣是在提醒何天宝他的位置。
何天宝亲热而有礼貌地跟几位小秘书寒暄,相约互相提携共同进步,几位小秘书一路把他们送上船,站在栈桥上不走,直到目送火轮船在汽笛声中离开,还在不断挥手。
何天宝在甲板上向他们挥了几分钟手作为回礼,直到这群人连同码头变成了江水边缘的一个黑点,才回到船舱坐下。轮船开了半天,到了上海。姐弟俩在这里上岸,换津浦线的火车去北平。
这班火车没有卧铺,所谓头等车厢只是隔成了隔间而已。何天宝包了个隔间,但上车一看,车厢里竟然已经坐了个留仁丹胡、坐姿笔挺、满面笑容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日本人,只有日本人才能笑得如此趾高气扬。
列车长一道烟地出现,打躬作揖地说了半天好话,这是临时加进来的客人,偏偏整节车厢只有他们这个包间只有两人。
日本人也出来鞠躬,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何天宝无奈地接受事实,让列车长走了,进去坐下。
日本人拿出烟和啤酒,送给何天宝,自我介绍说姓井上,名太郎。何天宝介绍了何毓秀和自己。
井上太郎中文好而且健谈,不断跟何天宝攀谈。两人年纪相仿,不过这日本人更有阅历,更圆滑世故,不谈时事和战争,发现何天宝对火车、汽车、机械之类的有兴趣,就跟他聊这些,车还没出湖北,两人已经热火朝天,仿佛平生知己。
趁日本人去厕所的功夫,何毓秀提醒何天宝:「小心。」何天宝说:「放心,他迷惑不了我——我再年幼无知,也不会被男人迷倒。」何毓秀说:「日本女人也迷不住你,这点信心我是有的——你好歹也是在法国见识过的。我想说的是,我们有使命在身,你不要因小失大。」何天宝转转眼珠,说:「放心,我不会耽误正事的。」何毓秀正色说:「何天宝中尉,我现在命令你,不准暗杀这个日本人。」何天宝撇撇嘴,说:「是,长官。」
两人闲聊了些全部是假造的家长里短,井上回来了。
火车走走停停,第二天中午过徐州,井上打发车上的听差下去买了许多当地小吃和酒来,跟何天宝边喝边聊,晚上车到山东德州的时候,他已经醉醺醺的了,看到德州站的标志,说:「你知道吗?我二十二 岁之前,对于侵华都很悲观,因为中国这么大,日本那么小,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说,你二十二 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何天宝心里不情愿,表面还得作出好奇的样子。
「我二十二 岁的时候,在上海服兵役,趁假期出来旅行,第一次经过这德州。」正说着,车厢外涌来一群小贩,提着篮子举着油灯,叫卖着名的德州扒鸡。
何天宝说:「德州扒鸡很有名的,我来请客吧。」「我反对。」
井上醉醺醺地从车窗里探出小半个身子,叫道:「你们卖的是什么?」「德州扒鸡,山东驰名啊。」
井上说:「递上一只给我,事先说好,不是鸡我可不给钱。」「这人……喝多了吧?」
「不是鸡能是什么?」
众小贩提着篮子笑话井上,没有一个人递上鸡来,而且一个个有意无意地后退着。
看小贩们走了,井上得意地笑着回到车厢,叫来听差给了他几张日本军票,让他出月台去买两只扒鸡回来。
「这么说……这些人卖的真不是鸡?」
「不是。我二十二 岁那年,放假游览中国,经过德州,买了只鸡,等小贩走了火车开了,我们撕开鸡一尝,你猜怎么着?」井上说,「是烧乌鸦。」
他大笑着靠在椅子上,「烧乌鸦……哈哈……那次之后我就知道了,日本一定能征服中国。中国不缺少聪明人,可惜你们的聪明,都用在烧乌鸦上了。」何天宝站起来:「这故事很精彩,我得买一只见识见识,是怎么用乌鸦来冒充鸡的。」井上说:「确实精彩——我陪你去。」
两人离开包厢不到五分钟,火车就开动了。而何天宝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把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
何毓秀靠在何天宝肩上,假装倦了的样子,用只有何天宝能听到的声音耳语:「你杀了他吧,我批准了。」何天宝摸摸头,说:「抱歉,我又先斩后奏了——已经扭断脖子塞进火车下面了。估计明天早晨有人会发现两截尸首。」何毓秀有些生气,说:「就你火气大……我不是说了不准杀那个日本人么?」何天宝把一本证件放在桌上,说:「他不是日本人,是大连的归化民,本来姓于的。」何毓秀叹口气,拿过何天宝的火柴,把证件点着,烧了一半丢出车窗。
何天宝撕开油纸包,苦笑起来。油纸包里,赫然是一只烧乌鸦。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停在北平正阳门车站。
何氏姐弟走出车站,迎面立着五百年的明城墙,城垛被朝阳染得血红。两人对视一眼,何天宝神情严峻,何毓秀眼中有泪光闪动,姐弟俩心意相通,都想到了死在此地的军统同袍。
抗战全面爆发之后,军统在沦陷区很活跃,特别在平津地区暗杀了很多汉奸和日本军官。去年秋天军统四大金刚之一的王天木叛变,日本人中秋大搜捕,把军统在平津的组织破坏泰半,许多同志殉国。
站了几分钟,何毓秀轻声说:「走吧。」
两人出了车站,没看到接站的人。汪精卫还没到上海的时候,周佛海就在北平找了个叫金启庆的旗人作非正式的联络员,在六国饭店有个套房,另有一小笔活动经费。按照之前南京的安排,他应该来迎接「何氏夫妇」。
车站前有许多黄包车夫等活,看到出来两个看起来挺阔的洋派人物,纷纷热情地招呼。
何毓秀皱眉,说:「这姓金的是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呢。」何天宝说:「汪伪的人物,狗咬狗最平常不过,他要是老老实实,反而可疑了。」何毓秀说:「姓金的不来咱们也不去找他,干脆自己找地方挂牌子开办事处。」何天宝说:「先找间旅馆住下,汪家的工作你也这么热心?」他提高嗓门,对站在最前面的车夫说:「我们要两辆车,去……」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看着远处的街上,何毓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有辆洋车轻快地经过,后座上坐着个烫发朱唇的女人,衔着四寸长的象牙烟嘴,穿件白底红花的旗袍,那洋车车子崭新,车夫是个壮年汉子,跑得飞快,姐弟俩只看了那女人两秒钟侧脸,车子已经换做背朝着他们的角度,只看得到女子脑后的明黄色洋伞。
「先生这是来访亲戚还是住店?」
车夫热情地跟何天宝攀谈。
何天宝的目光仍然追逐着那辆洋车,洋车在大栅栏路口拐弯停下,女子下车,头部被洋伞遮住。忽然,她转头向这边望了一眼,露出一张看上去三十来岁,妆化得很浓,仍然美貌的瓜子脸,她只望了一眼,就转身走入大栅栏的人潮,消失不见了。
何天宝看何毓秀,强自镇定,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说:「是她。」何毓秀摇头,说:「你认错人了,她今年四十多了吧,怎么会这样年轻?」何天宝说:「我知道是她。她今年三十九岁,妆化得浓一点的话,又坐在车上,看着年轻也不奇怪。」何毓秀说:「那不是她。」
姓金的汉奸不出现,两人就当他不存在,到北平饭店开了个套间,何毓秀在里间换衣服安置行李,何天宝在门口说:「秀儿,我出去走走,买份报纸。」何毓秀开门,面色严肃地低声问:「你想去找那个女人?」何天宝苦笑:「北平这么大,难道我在街上乱转一下就能碰到了?」何毓秀端详着他,先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几分钟才说:「去吧。」何天宝出了饭店,先在路边买了包香烟,跟卖烟的小贩问了大栅栏的方位,他母亲是北平人,所以虽然在南方长大说话却会说北平口音,那小贩见一个满口京片子的人跟自己问大栅栏这种地方,满脸莫名其妙。何天宝向南走了一条街,又站住了,知道人海茫茫这样乱闯,只是白费力气,就在路边买了几个粽子,慢慢走回旅馆。
房门没锁,何毓秀已经梳洗过,焕然一新的样子,坐在窗前翻一本书,听到他进来,回头说:「你的病治好了?」何天宝说:「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喏,北平粽子。」不等他这句,何毓秀已经拿了个粽子在剥,烫得皱眉,闻到香气又眉开眼笑,剥开了尝了一口,说:「又香又甜……你说去买报纸,报纸呢?」何天宝露出马脚,但临危不乱,晃晃手里的纸包,说:「包粽子了。」何毓秀绷不住笑了。
何天宝顺杆儿爬,靠到何毓秀身边坐下,殷勤地说:「我帮你剥粽子,又香又甜。」却被推开了,何毓秀说:「等下再吃粽子——我还有句话问你。你站直了说话。」何天宝起身站好,问:「什么?」
何毓秀问:「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你想的那个女人,你会怎么做?」何天宝愣住。
「记住!如果真的是她……」
何毓秀从桌下抽出一把美制M11911手枪拍在桌上,「——今年中秋节,我们一起去给爸爸上坟。」民国二十年九月二十六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往年宾客盈门的何家,因为卷入共谍案,突然门庭冷落,他们的父亲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喝了半天闷酒,然后「砰」的一声枪响。
第二章 你我之间有一种遗忘的关系
第二天,「何家夫妇」直接开始拜访北平政治人物,第一个是最当红、最有权势的大汉奸齐燮元。
今年汪精卫在南京挂起「中华民国」的字号后,北平的汉奸们就撤掉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员会」的招牌,名义上归并南京,但实际上只是换了块招牌,改叫「华北政务委员会」,招牌下一切照旧,继续自认华北唯一儿皇帝。齐燮元负责军事,又跟新任的日本北平特务机关长攀上了交情,新任治安总署督办,军警一把抓,权力最大。何天宝来之前周佛海对他交代,华北伪政府中,第一个要联络的就是这位齐督办。
齐燮元家安在天津租界,自己一个人住在地安门外的一处院子。何天宝本来没指望齐督军会见他,周佛海让他先来见齐燮元,一是传递南京方面对齐总办的重视,二是让何天宝自高身价,表示他虽然没有正式头衔,却是南京政府派来的准钦差,有资格跟齐燮元平起平坐。按照惯例,对付何天宝这样无资历无名望无头衔的三无人员,齐燮元只要打发个秘书或者子侄接待传话就可以了。
何天宝没想到,他把自己和陈公博的片子递进去,里面出来了一个秘书,说的却是「督办有请。」这院子门脸不大,里面也不深,只有两重,齐燮元的书房就在门房后面。
齐燮元没穿戎装穿大褂,太师椅上一坐,面前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张写了一半、墨迹未干的纸,看样子刚刚正在写大字,颇有点儒将的派头。何天宝知道这位汉奸并不是装模作样,他是晚清正儿八经考八股考出来的末代秀才,后来投笔从戎去了保定陆军学堂,肚子里很有点墨水。
看齐燮元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何天宝抱拳,微微一鞠躬,说:「何天宝见过督军大人。」齐燮元是直系军阀出身,民国乱世中最高曾爬到江苏都督的位子。
所以要称「督军」。
齐燮元一摊手,说:「何先生请坐。」
两个人闲扯了一些北平的天气南京的物产之类的话。齐燮元是天津人,天津卫「卫嘴子」之名跟「京油子」并驾齐驱。齐将军谈笑风生,热情洋溢,还很风趣,令人如沐春风。
渐渐说到两个政府合并的话题。齐燮元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汪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不管北平还是南京,说话算数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想要对我们分而治之,北平特务机关不让我们听命于南京啊。」何天宝点头,说:「是,北平有北平的难处。」齐燮元看着何天宝,眼光闪烁,问:「何先生的意思是,你认同我的说法?还是汪先生认同我的说法?」「其实汪先生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他派我来北平,只是尽人事。」何天宝根本就不想说服这些北平汉奸投向南京。从抗战的角度看,汉奸内部山头越多越好;从他个人的任务出发,赶紧被调回南京也比较容易发挥作用。
「老弟倒是个爽快人,」
齐燮元说,「这次来北平,你还想见什么人,带什么话,如果需要帮忙,不要客气。」「那我先谢过了,如果有需要,再来麻烦督军。」齐燮元的目光又警惕起来:「这么说,老弟是打算在北平常住了?」「我大概会在北平住上一年半载,联络南北工商界。」何天宝知道对方想要送客,自己却是想走走不了。
「江南好啊,如果不是当年输给了张宗昌,我可能在南方终老了。」齐燮元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
何天宝说:「南京有南京的好,北平有北平的好。」聊了十几分钟,齐燮元端茶送客,亲自送到二门,临别时拉着何天宝走开几步,低声说:「别怪老哥多嘴,何老弟是新式人物,可能不知道,北平风俗比不得南京上海文明,出门拜客是男人的事情,女客只能进后宅串门子。所以你既然要在北平长住,就不要带贵宝眷了——交浅言神,莫怪莫怪。」何天宝衷心道谢,告辞出门,跟何毓秀商量去哪儿吃午饭。何毓秀先问齐燮元跟他嘀咕了什么,听过之后柳眉竖起,恨恨地说:「这老封建、大汉奸!」何天宝说:「他说的是对的,北方风俗本就比南方保守,他提醒咱们,这是厚道人。」「你很羡慕吧?放心,过几天我亲自到唐山保定周围转转,给你买个三从四德的文盲小老婆,还是裹脚的。」何天宝一本正经地说:「我要从来没有放过的哦。」何毓秀笑,伸手去掐他胳膊,忽然发现街上的人都在看他们两个,赶紧停手,问:「你想去哪儿吃饭?」「我听说大栅栏附近有很多有名的北平式饭庄,各省风味都有,我们去那里转转吧。」大概是周围人多,何毓秀没说什么就同意了,只是用眼角夹了他一下。
大栅栏仍然热闹,两边商铺橱窗里的货色明显有些稀少,光明正大做买卖的鸦片馆如雨后春笋。何天宝站在人潮中寻找昨天那名女子的踪迹,却连穿旗袍的都看不到几个。北平的秋天比南京凉爽很多,许多人已经穿上了夹袄。
忽然有淡淡的香气。
何天宝为人不算风流,但也不是正人君子,在法国时学习时也风流过,略懂香水,分辨这味道似乎不是上海仿制的大路货,而是外洋出产的高级品。
何天宝转头,一个穿白底红花旗袍的女人低头走来,跟他擦肩而过,乌云般的头发烫得很漂亮,藏在头发阴影里的面孔线条柔和,嘴唇异样的红,正是之前曾在洋车上惊鸿一瞥的女人。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低声说:「你们快离开大栅栏,这里是陷阱。」话音未落,一个穿黑绸裤褂,胸前挂着金色表链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手枪。
「砰!」
「砰!」
「砰!」
何天宝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甚至不知道都有谁在开枪。只觉得街头巷尾,两边的买卖铺号,招牌掩映的窗户……到处都传来枪声。
何氏姐弟没有随身带枪,随着周围的平民奔走,躲进一家茶馆,这时刚入夏,茶馆门口搭了高高的凉棚,地下撒了水,摆了几十张桌子,看样子是在说书。听到外面的枪声,书座儿们纷纷起来往外走看热闹,而外面街上的行人又在往里挤躲避子弹。混乱中何家姐弟拉着的手被扯散,何天宝一转头已经不见了姐姐。
何天宝在茶馆里站了片刻,听着外面街上渐渐恢复平静,里外还是找不到何毓秀的影子,忽然有几个伪警察沿街小跑着过来,一路高喊:「何天宝先生!何天宝先生在这里吗?」何天宝把心一横,举手说:「我就是!」
几个警察欢天喜地,说:「您没事儿就好,我们局长下令务必要找到您。」人群外挤进来一个油头绸褂的青年男子,满头大汗,惶恐不安。他给何天宝鞠了个躬,说:「何先生您好,我叫郑仲辉,您叫我辉子就可以了,我是金五爷的司机。五爷嘱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阳门车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了,可赶巧我喝茶喝多了上厕所的功夫儿,就跟您错过了……」何天宝知道金五爷就是金启庆,他挥挥手打断了辉子的话,问:「你遇到我太太了吗?」「您跟太太走散了?」
「是啊,我们第一次到北平,说到大栅栏逛逛,结果就遇到枪击,被人群冲散了。」辉子一跃转身,瞬间变脸,对那些警察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何太太?」警察们干答应着,却不动。
辉子有些尴尬,伸手摸摸怀里,小声问何天宝:「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规矩大,这种事情可能要使点儿茶水钱……」何天宝问:「多少?」
「两个大洋就够了。」
何天宝取出两个大洋交到辉子手里,辉子伸手拍拍年纪较大的巡警,大洋就落进了他警服的口袋,说:「哈二爷,拜托了。」哈二爷眉开眼笑,说:「何先生放心,辉子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有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别说丢了个人,就是丢了根头发,我也能给您找回来!」说完一挥手,众巡警沿着大栅栏耀武扬威而去,沿途高呼:「何太太!何太太!」辉子对何天宝说:「何先生,今个儿兵荒马乱的,咱别站街上等,容易招事儿。咱们去联络站等吧,那儿有电话,知道消息也快些。」何天宝担心姐姐,但不想表现得太有胆气,就点头说好。
北平联络站设在六国饭店,一个大套间。
这位站长金启庆,自称行五,有字有号,何天宝心急如焚,听而不闻。四五十岁年纪,其貌不扬,头发刚染过,太黑太油,声音洪亮,一口北平话又响又脆。
「何贤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着几岁,叫贤弟可以吧——我家世代在北平,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关系,弟妹绝对安全。」「我先谢谢金五哥了。」
「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们那一支儿的大排行,现在铁杆庄稼没了,一大家子人也都分家另过了,叫那个没意思。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何天宝心急如焚,无心讲话,点头答应着,只是喝茶抽烟。他不说话没关系,金启庆一个人聊,照样能聊得热闹。
都说北平人能聊,何天宝今天算是开了眼了,金启庆滔滔不绝云山雾罩,好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口气说了半个钟头,说的是金家家谱,原来金启庆是满清皇族,乾隆老佛爷的嫡派玄孙,金就是爱新觉罗的意思,算起来比溥仪还要大一辈,但是他金阿哥忠贞爱国,不肯去关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着汪先生革命了。
金先生终于绕回正题:「这次作这个站长,都是汪先生陈先生求我我才做的。正好你老弟来了,老哥交接完毕,就可以落个清闲。」何天宝正想接话,金启庆见他面前茶碗空了,喊:「到厨房大茶壶取点茶卤子兑壶新的来。」。里间的门应声而开,先跑出一个脏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儿,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将那孩子捉了回去,顺手带走茶壶。原来金启庆一家就住在里间。
何天宝假装没看见,打了些哈哈,说他到北平来跟金启庆做的不是一行事情,金启庆这个担子恐怕还要多扛几天,「就算要辞职,也麻烦老哥去跟陈先生辞,兄弟是万万没有那个资格的。」金启庆半信半疑,心情转好一些,老妈子端了壶茶出来。金启庆说从喝茶就能看出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没有现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壶满是茶叶的茶卤,这一整天喝茶都用这个兑,温度浓度都刚刚合适。何天宝礼貌地奉承:「早就听说北平人会生活,真讲究。」「民国都改良了,要说讲究,那是前清的时候。」金启庆又说起北平人过夏天的讲究,怎样在四合院里搭凉棚如何在井水里冰西瓜炸酱面要准备多少样菜码。
何天宝忽然不安,隐隐觉得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
这时电话响了,金启庆说了两句,满面笑容地对何天宝说:「人找到了,弟妹从大栅栏后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么走到宣武门外去了。」何天宝接过电话,何毓秀从胡同里走出军警的封锁线,在宣武门外一家饭庄子借了电话报平安。金启庆让辉子开车去接她,然后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启庆又对何天宝说:「听说贤伉俪要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在东城赁了个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过,还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打电话让他来换,家具行老板是我朋友……」何天宝谢了金启庆,就要告辞,也去安置。
金启庆坚决挽留:「这种事情让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来乍到,我是一定要给你洗尘的。酒我都准备好了,不是新货,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自家酿的绿茵陈。」何天宝知道北平风气男尊女卑,对待妻子要如衣服,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说:「让金启庆见笑,内人年轻,小弟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再来叨饶这顿酒吧。」「新婚燕尔,明白明白。」
金启庆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说:「辉子,你和何先生一起去,送了何太太到宅子之后,一定要把何先生给我拉回来。」联络站这部老爷车极难发动,辉子弄了半天车子除了发动机不响哪里都响。
何天宝帮忙鼓捣,他虽然不懂修车,但是会察言观色,怀疑这个辉子是受了指示拖延时间,故意不发动车子。
何天宝嚷嚷不耐烦,说要坐洋车去,辉子不肯,说那成何体统,而且他回来也不好交代。
「什么叫体统?我媳妇儿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人生地不熟的……」何天宝语无伦次,他开始时是演戏,说到后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竟是真情流露。
刚巧就在这时,车子好容易发动起来,又不断遇到日伪军警的哨卡,伪警察还好,日军对于他们从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种通行证根本不认账,还是要仔细检查。从六国饭店到宣武门外不过三五里路程,他们四十分钟之后才到。
何天宝一路上心急如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声骂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东洋倭寇……」辉子安慰他:「快了快了,这都是大栅栏那场枪战闹的。」何天宝忽然问:「大栅栏到底谁打谁问出来了吗?」「是日本人设伏抓抗团的学生……」
辉子随口答应,话说了一半忽然察觉自己失言,作为一个司机,他知道得太多了。
何天宝冷笑:「你们这跟自己人装神弄鬼的,是谁的意思?周佛海还是李士群?」汪精卫的情报系统创建于租界极司菲尔路76号,人称「七十六号」,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其实里面一片混乱,前后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群三个头子,这三位都不放心别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亲随手下,互不信任。何天宝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卫夫妇直接看中的,七十六号的三巨头估计统统在猜疑他们。何天宝打听过,这北平联络站当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后来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群接管。
不管辉子是向周李哪一个汇报,都不会信任他这个「越南仔」。
辉子保持着那种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说:「您是搞政治的,我们是搞情报的。这些事情不告诉您与您有好处。」何天宝冷笑:「最好是这样,如果我媳妇儿少了一根头发,你就小心了。我对付不了姓金的,但未必对付不了你这么个小喽啰。」听了这话,辉子有些含糊,把车子靠边停下,陪笑着说:「这不关金大爷的事,我跟南京的联系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会儿两位就能团聚,保证太太无惊无险。」「有惊无险?什么意思?」
「我们斗胆,要考验何太太一次。」
何天宝愤怒地问:「既然你们已经吓唬过我们一次,为何又要单独吓唬我太太?」辉子说:「我们也是小心谨慎——这次枪林弹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从大栅栏穿过军警的封锁线,走到宣武门外去。虽然可能是赶巧了,但是我们确实不放心。」「那你们要怎样才放心呢?」
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何天宝。何天宝接过来看,是颗演戏用的空包弹,他装作不懂,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拿颗子弹吓唬我吗?我既然敢顶着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干革命,就不怕杀头掉脑袋!」「何先生你误会了。」
辉子又摸出一颗子弹递过来,解释:「这样的才是真的子弹。我们一会儿用的子弹都是去掉了弹头的。」何天宝面色阴晴不定。
前面忽然响起枪声。
何天宝跳下车子,站在路边看,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们的车子停在骡马市大街边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外大街的交叉口,一个短发女子跑过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着把短枪,边跑边向后开枪。何天宝觉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细辨认,她右脚的鞋袜似乎染成了红色,应该是受了伤。
何天宝望着姐姐,脑子嗡的一下变成了蜂窝,无数念头乱纷纷呼啸来去:是谁在跟姐姐交火?军统的人、北平的人还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了,但是暴露到何种程度?我能不能撇清关系继续潜伏下去?
耳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手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何天宝转头看,辉子也下了车,双手握着手枪,两肘架在车顶上,看着何天宝。
何天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可能唯一的机会,他本该立刻制服辉子,夺车救姐姐的,只是这个他冷眼看辉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辉子的脸上仍然挂着北平人的温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铐,放在车顶往前一推,手铐滑到了何天宝这一侧,说:「何先生,我还是那句话,真金不怕火炼,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何天宝拍车顶,厉声说:「你好大的胆子!」
「听说何太太是留洋回来的女学生,怎么会随身带着手枪?我今天就算是冲您开枪,上海的人也不会怪我的。」「谁说那是我太太了?你自己不是说了,日本特工在抓抗团的人。」辉子憨厚地点头:「既然这样您就更不必担心了,别让我难做。快戴上手铐上车,不然等一会儿日本人来了,我就只能先斩后奏了。」何天宝就是想拖到日本人来,没想到辉子竟然要当场枪杀他。这个叫辉子的特工比他这个双重间谍要强多了,一派和气却能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正在僵持,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天宝!」两人转眼去看,一个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边,化着浓妆,鲜红的嘴唇又惊又怕地颤抖,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正是早上何家姐弟在大栅栏见过的那人。
那女人飞跑过街,扑到何天宝怀里,用后背挡在他胸前,转头冲辉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枪对着他……你们……你们北平还有王法吗?」何天宝先是一愣,本能地用手揽住那女人的背,软玉温香抱个满怀,那女人低声说:「不想死就假装我是你媳妇儿。」女人因奔跑而喘息,裹着乳房的丝绸摩擦在何天宝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间知道了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转身拦在何天宝身前,展开双臂,怒视辉子,像只保护幼崽的母兽。何天宝痴痴地看着眼前乌云般的头发。
何毓秀也看到了何天宝和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向他们举起枪。辉子举枪要打何毓秀,何天宝挺身向前,用左边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辉子的枪,何毓秀恨恨地看了何天宝一眼,转身逃进了一条胡同。
几个骑自行车持枪的便衣追过来,朝着胡同口里乱开几枪,跟着追了进去。
辉子看何天宝,何天宝恢复了急智,低声说:「你想暴露身份吗?」骡马市不算繁华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些看热闹的人。辉子迷惑地把手枪藏进袖口,问:「你是……何太太?」何天宝终于回过神来,哼了一声:「废话!」
辉子问:「那刚才那个开枪的女匪徒是……」
何天宝看着他,不回答。
辉子尴尬地合上手枪的保险,避开周围人的目光,插回腰间,走过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场误会,实在对不住了。两位请上车,上车再说。」那女人说:「我不坐他的车!」
何天宝板着脸对辉子说:「郑先生很抱歉,内人今天受了连番惊吓,我们就先告辞了,其他事情改天再细说。」辉子倒也光棍,点头说好,殷勤地说:「两位稍等,我去叫洋车。」何天宝说:「不用麻烦了,谁知道你在车上又搞什么名堂!我们自己走路去——你喜欢盯梢就跟着!不,我劝你还是抢先到饭店去检查我们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里藏着重庆的特务!」辉子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说:「是我鲁莽了,我明儿上门去负荆请罪!我们给您备了房子,在金鱼胡同24号,行李这会儿应该已经送过去了,这是钥匙和地址。」何天宝不说话,板着脸接过了钥匙和纸条。
辉子灰溜溜地开车走了。那女人挽着何天宝走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进胡同女人就放开了手,一个人走在前面。中国女人穿着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摆动,绣着红色花朵的乳白色绸布在浑圆的臀部周围紧绷。
看看四下无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宝,浓重眼影包围的双眼中百感交集,粉脸上作出一个勉强的笑:「小宝你好。」何天宝面无表情:「阿妈你好。
第三章 我用一段生命离开的你
「十年不见,你长得比我还高了。」
「是九年。」
这个女人名叫贾敏,是何天宝的母亲。她同何天宝的父亲本来是亲戚,何爸爸当年有妻有女,发妻就是贾敏的表姐。贾敏是洋派女学生,袁世凯称帝后离家出走去广西投奔孙中山闹革命,她的母亲拜托何爸爸去追,不知怎么的何爸爸竟然被小女 生折服,就地加入国民党留在两广,他后来登报抛弃发妻跟贾敏结婚,生了何天宝,又把和前妻生的女儿何毓秀接到身边。何毓秀一直恨着贾敏,只叫表姨不叫妈妈,但跟何天宝感情很好。
二十年代中期国共合作,母亲贾敏跟共产党越走越近,秘密加入了中共,父亲则加入了蒋中正一派。国共内战爆发后,贾敏从丈夫身边偷取情报交给中共,戴笠在内部查了又查,始终不得头绪。直到1931年中共高层顾顺章叛变,宁沪一代的地下党几乎全军覆没,其中有人供出了贾敏,贾敏得到风声逃走。蒋中正念旧情,把事情压了下来。何先生愧对同志,踌躇月余,终于将儿女托孤给一位老友,饮弹自杀。后来传来消息,贾敏投奔红军后很快死于内部整肃。
1932年,他们父亲当年的黄埔学生戴笠组建特务处(军统前身)两姐弟执意投奔,在三道高井训练班受训作特务。但他们没能如愿去对付共产党,还没毕业就赶上「八一三」,蒋介石说了「人不分老幼」要跟日本人拼命,军统工作重心立刻转向抗战,两姐弟也暂时放下了家仇,对付汉奸。这一年来卧底汪伪,在刀山上走钢丝,儿时恨事抛诸脑后,却没想到在北平会遇到「已经死去」的母亲。
久别重逢,贾敏端详着儿子,粉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一会儿柔情万种,一会儿又疑虑重重。何天宝也看着母亲,看得出她用浓妆遮掩着岁月的痕迹,留住即将消逝的美貌,重重的眼影盖住了眼睛周围可能的细微皱纹,一双杏眼仍然灵动清澈,浓郁的口红突出了总是仿佛微微嘟着的、性感的唇形。
几分钟后贾敏先开口:「你们是重庆的人?」
何天宝说:「不是,我是追随汪先生的。」
贾敏说:「否认也没用,我是你妈,我不信你会作汉奸。」「我也不信……」
何天宝想说「我也不信你会抛夫弃子」,改口说:「我也不信汪先生会作汉奸,国事糜烂,求和是逼不得已。」贾敏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摇头说:「想不到我们家出了一个铁杆国民党,一个铁杆共产党,居然还会出一个铁杆卖国贼。」何天宝冷冷地说:「汪先生不是卖国,而是为国家收拾残局——八年前中东路之战的时候,贵党对苏俄之忠诚,我们是自愧不如。」贾敏说:「明白了,我只好大义灭亲,让我的同志们如果遇到何毓秀,就以汉奸处理,格杀勿论。」何天宝无法控制自己,飞快地反唇相讥:「你不必说得好像很为难,你又不是第一次大义灭亲。」贾敏表情惨然,说:「我当年对不起你们,特别是你,还有秀儿……」她低下头,捂着脸,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哭声。
何天宝愣了一下,本能地拍拍她肩膀。贾敏趁势扑进他怀里,伏在他肩头。
何天宝紧张地东张西望。北平民风保守,男女当街拥抱的场面难得一见,周围不多的几个行人都停下了脚步看西洋景儿。
「我抛家舍业,自认是解放人类……可自己的儿子……却当了汉奸……」贾敏抽抽噎噎地抓着何天宝的肩膀,「你快走吧,我的同志、军统的人、还有那些抗团杀奸团什么的,随时可能会向你下手。」何天宝手足无措,低声说:「好好……您冷静点儿,这是街上。」贾敏是北平人,何天宝小时候跟妈妈都说北平话,此时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
贾敏已经泣不成声,抽抽噎噎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何天宝只觉得头皮发胀,胀到一个头两个大,「我们不是汉奸,我们是杀汉奸的——我们是军统特工。」贾敏猛地抬头,粉脸上绝无泪痕,连妆都没有蹭到,露出一个讥诮的微笑,说:「我知道。」何天宝愣住。
「这才是特务的世界,万事小心。」
何天宝点了点头,惭愧万分。
「别往心里去,你这是关心则乱,你是有情义的孩子。」贾敏露出一个温暖而狡黠的笑容,抬手掐掐他肩膀,说:「还好,我儿子终究不是汉奸。」「好不了太多,」
何天宝苦笑:「我们可是重庆的反革命。」
贾敏没有接这个话茬,说:「我先走了,通知我的同志留神秀儿,如果遇到就把她保护起来。」何天宝说:「嗯,我也去通知我的同志,还有南京。」「先不要联络南京……」
贾敏眼珠乱转——她虽然人到中年,眼睛仍然黑白分明、明亮灵活,「你新到北平,就有人费这样大的力气设局对付你们——你们在南京得罪了什么人?」何天宝惊觉危险,七十六号的人对他不算亲热但绝无敌意,如果这次大栅栏的局是针对他们而设的,这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从何而来?他边想边说:「我们离开南京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这才三天——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吗?」贾敏摇头,说:「我看你们是暴露了,赶紧去找你们在北平的人,让他们设法寻找秀儿,你必须立刻离开。」远处走来几个路人,贾敏揽住何天宝的胳膊,拉着他走向胡同深处。两人身体挨着,何天宝的手先是放在母亲的臀部旁边,觉得不合适,就稍微向上,揽住了她的腰。
贾敏虽然生过两个孩子,但天赋异禀加上这些年江湖奔走,身材恢复得很好,腰很细,臀部宽大,手放在腰臀连接处感受她走动时的摇摆,别有种独特的性感风情。
看看四下无人,贾敏停下,问:「你有渠道离开北平吗?我听说军统的人前阵子损失很重。」何天宝说:「有。」
又说:「但是我不想走。」
贾敏说:「毓秀已经暴露了,你必须走。」
「应该可以解释的——我们之前随汪精卫流亡河内的时候,所有人都学过用手枪。」何天宝说:「我在汪伪政府里,就有机会刺杀那些大汉奸,还能接触到日本方面的机密。我决不能轻易离开。」「万一秀儿……即便秀儿回来,她脚上有枪伤,也必须离开,你的妻子突然失踪,你怎么向日本人和北平的汉奸解释呢?」何天宝看着贾敏,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自己都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但已经脱口而出:「既然国共合作,你就来接替姐姐,扮演我媳妇儿,好不好?」听到儿子的这个古怪提议,贾敏脸上一阵飞红,摇头说:「秀儿虽然跟我长得相似,毕竟差了十几岁,瞒不过去的。」「北平没人见过姐姐,只有档案照片,你也说过你们长得相似,而且你长得很年轻,打扮打扮,完全混得过去。」贾敏看着他,红唇颤动,却找不到回答,勉强一笑,说:「找个地方坐下说吧,让我考虑考虑,还得向上级汇报。」何天宝伸出手摆出握手的姿态,问:「这么说,你答应了?」贾敏没有跟他握手,像个小媳妇儿一样挽住他手臂,说:「让我再想想——你这人太异想天开了。」两人挽臂穿过胡同——何天宝拼命想要移开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确认贾敏的胸部确实比何毓秀的大——两个车夫老远在巷口望见,殷勤地跑过来,问:「先生太太,去哪里?」贾敏在何天宝耳边说:「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说两益轩。」何天宝对车夫说:「去两益轩。」
两个车夫用手巾重新给车座掸一次土,恭敬地请两人入座,脆生地吆喝一声「好咧」,拉起车子鱼贯而行。
两益轩离正阳门不远,车夫们一路小跑,几分钟就到。伙计们让进两位客人,不等点菜先摆上清茶一壶,小菜两碟,一碟酥鲫鱼,一碟芝麻酱拌苣末菜。
何天宝一愣:「你们弄错了吧?我们还没点菜呢。」「这是伙计们孝敬两位的一点心意。」
北平饭庄子的伙计嘴巴很甜。贾敏现在表现得像个,何天宝让伙计推荐了四个菜,两人对酌。
北平饭庄子的伙计最有眼色,看出这对男女不想人打扰,点了菜给两人倒了酒,就远远走开。
两人边吃边聊,贾敏简单说了两句外面的情况。上星期七七事变三周年,日本人举行了一次庆祝会,抗日杀奸团的成员就在散会后暗杀了主持人之一、《新民报》总编吴菊痴。去年的中秋大搜捕之后,日本人大吹大擂过这个组织已经被摧毁,这一下十分丢脸,他们猜测抗团的人跟华北伪政府高层有牵连,就火速从满洲国调了一批日本和伪满警察进关,接办北平的「恐怖分子」,搜捕抗团的残余成员。
何天宝说:「我听说抗团本来是国共合作的,不过自从去年中秋节之变后,你们的人就退出了,今天你怎么会出现在大栅栏?」贾敏正色说:「抗日杀奸团并不是军统的部属,而是平津人士自发组织的,我们去年退出是因为抗团树大招风,不利于抗战,但是我们仍然跟抗团保持着密切合作。」何天宝说:「这里不是大后方的报纸,我不想跟你争辩什么。」贾敏吐个烟圈,算是回答。
刚巧跑堂的来上菜,何天宝岔开话题,问:「北平的饭馆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不等客人点菜就先送两道?」「当然不是。只有这些老字号才这么做,他们的跑堂的都是久经训练,看人准得很。这些年世道不好,已经差了许多,我小时候,家里从相熟的饭馆叫菜,都不给现钱的,而是每年算三次帐……」贾敏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说起家乡就高兴起来,不住口地说些北平的变化,以前如何如何,现在又如何如何。说了半个多小时,贾敏才发觉一直都是自己在说,就问:「这些年你们一直住在南京?过得怎么样?」「跟共谍子女一样。」
何天宝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本来以为已经死去多年的母亲活生生的出现,本该是很戏剧性、很煽情的场面,偏偏这位匪谍母亲却没表现出什么母子亲情,年轻漂亮神采飞扬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他火大。
贾敏吃惊地看着何天宝,两只杏核眼瞪圆了,愣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意识到彼此的关系,问:「你们一定很恨我吧?」何天宝不答,坦然地跟她对视,不凶狠不在乎但绝不游移,这是何天宝的特长之一,能让面无表情地激怒任何人,何毓秀称为「孤儿之怒目」。
贾敏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儿子的眼光,问:「那你为什么会提议由我来接替毓秀?」何天宝苦笑:「因为现在咱们是盟友,抛弃前嫌共御外侮。」「那是动员民众的宣传,你这样的聪明人不该相信。国共恶战十年,血海深仇,怎么和解?我同意你们军统的观点,国共必有一战。」贾敏神色坦然,「等到日本人走了,第三次内战的时候,如果你遇到我,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何天宝举起酒杯,说:「彼此彼此。」
「那你还让我扮演你媳妇儿?你看我们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贾敏轻声笑起来,跟儿子碰杯,一饮而尽。
「国家危亡,江山已经丢了一大半了,现在我必须留在汪伪系统里,能多拿到一个字的情报,都是好的——国事重于私仇。」贾敏红唇一动:「私仇?」
何天宝沉默,但表情坦然。
贾敏取出香烟和象牙烟嘴,问何天宝:「你吸烟吗?」何天宝掏出自己的,说:「我自己有。」
母子俩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喷云吐雾,避开彼此的眼神,一起注视蓝色烟雾在夏日黄昏的明亮阳光中跳升。
何天宝看着母亲的眼睛,她作为年近四十的女人来说,保养得极好,妆也化得精致,皮肤显得光洁细致,人到中年常有的眼袋和鱼尾纹都近乎没有,只是眼神出卖了她的年纪。那种有说不完的故事的眼神,绝不属于年轻女人。
贾敏吐出一个眼圈,红唇露出苦笑,问:「那么,我帮助你,对于我党有什么好处?」「国家将亡,你怎能总想着一党私利?」
「君子不党。既然结了党就是小人。小人当然要算计私利。」何天宝想了想,说:「你帮我掩饰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设法让你暴病身亡,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潜伏下去。而在你配合我演戏的期间,我每个星期给你一份南京的情报。」「我在北平,需要华北的情报。南京的情报我们自有渠道。」何天宝冷冷地说:「在汪精卫身边的圈子里,我跟李士群是平起平坐的。」贾敏摇摇头,说:「相信我,你的情报不值我一个月的时间。」何天宝早就猜测南京高层有人跟重庆暗通款曲想脚踏两条船,以那些人的作风,共产党这边也下点筹码并不奇怪,他无计可施,索性投降:「既然你肯坐下来谈,就说明你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说说你的条件吧。」「好。」
何天宝不问条件是什么,看着她,等着。
贾敏抬眼看天,红唇无声地动,手指轮番颤动,好像在算帐,过了一会儿说:「我帮你一个月,你筹一笔钱给我们,日本军票、国民政府法币都可以,折算下来要值一万大洋。」何天宝盘算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说:「我不是财神爷,五千大洋。一口价——我只能弄到这么多。」「成交。」
贾敏说,「不过我的权力有限,只能说原则上同意,还要征求我上级的意见。」「什么时候能回话?」
「今天。」
贾敏说,「我们很需要钱。」
共产党的接头地点在西城,母子俩分坐两辆洋车到西单。在府右街附近又遇到一个路卡,五个北平警察站在那里检查证件,一个拄着东洋刀的日本顾问站在一边看着。检查何天宝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警察,抬手就放行了。贾敏遇到的却是个油里油气的干瘦警察,笑嘻嘻地张开双臂,说:「小姐这么着急去哪里啊?让我搜个身……」「你尊敬些!」
何天宝说:「她是内人。」
说着握住贾敏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贾敏顺势揽住了他胳膊,像是受惊的普通女人。
那日本人突然走过来,给了瘦子一耳光,喝道:「没礼貌!」然后对贾敏说:「证件。」
贾敏似乎要去摸自己的坤包,何天宝忽然想到何毓秀的证件还在自己口袋里,不动声色地捏了贾敏腰部一下,旗袍下的肉体结实而有弹性,迅速滑走。
贾敏像触电一样僵直了半秒钟,然后迅速恢复自然。何天宝取出姐弟俩的证件,递过去。
那日本警察拿着贾敏的证件对着她端详了半天,用生硬的中文问:「你换了发型?」贾敏说:「是。」
日本人点点头,说:「郎才女貌,大大的好。
第四章 我们要长大成熟才能保护自己
母子俩在西四大街人流最热闹的地方暂时分手,贾敏自己去见共产党接头人,何天宝进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
现在是战时,电影院里却人山人海,大概是想要逃避现实吧。下一场放满洲映画协会拍的《白兰之歌》北平满街都是广告,主演是日本人力捧的满洲国少女明星李香兰。何天宝买票入场,这李香兰闻名不如见面,影片内容也是乏味的宣传,何天宝几次起身要走,又不想太显眼,观察周围的观众,大多数看起来像是中国人,看得津津有味。
好容易挨到电影散场,何天宝跟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些患得患失,如果共党方面不同意「借兵」呢?
走出戏院,看到贾敏站在门口等他。天已黄昏,街灯初上。深黄色的灯光里,她随随便便地站在街灯下,面目模糊,曲线婀娜,姿态显得有些疲惫,同时透着风情万种,像个摩登妻子,又仿佛卢浮宫里从希腊虏掠的女神像。
何天宝本能地整整衬衫,走上去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见到了?」贾敏杏核眼转到眼角,瞟他一眼,点点头。
「怎么说呢?」
贾敏转过眼直视前方,不看何天宝。她个子比何天宝矮一些,不抬脸的时候烫起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何天宝只看得到那张朱红浓郁、像酒又像血的嘴唇。那朱唇轻启,小声说:「你不愿意叫我妈妈,可以直接叫我名字。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吞吞吐吐的不痛快。」何天宝痛快地说:「贾小姐,您那边儿回话儿了吗?」贾敏说:「五千块,我们三天内要一半,我装死之后,有人会找你收另一半。」何天宝说:「好。」
贾敏这才正过身子,对他鞠了个半躬,说:「接下来这一个月就请多关照了——当家的。」何天宝拿着辉子给的纸条,找到了金启庆给他租下的住处,金鱼胡同24号。金鱼胡同在东城,东头靠着东四南大街,西头出去就是东安市场。洋车停在24号门前,何天宝吓了一跳,这院门好大,比六国饭店的门还宽阔,朝里敞开着,露出一面影壁。
贾敏揽住何天宝的手臂,笑吟吟地轻声说:「你在南京做到什么官儿了?这院子赶得上前清的王爷了。」绕过影壁一看,原来这院子不过是金玉其外,朱门背后藏着个大杂院。
影壁后的空地上有个自来水池子,往前是条甬道,两边是高高低低的隔墙合窄门,材料新旧都不一样。
一个圆脸小老太太正在水池旁边洗菜,听到脚步声抬头看,立刻就问:「两位是何先生何太太吧?」「你怎么知道?」
「二辉子他家以前是北边儿小羊市做买卖的,金大爷也租过我的房——我是这儿的房东,姓白。辉子已经把你们的行李送来了,正给你们拾掇呢,快去吧。」白老太太说了「快去」,却并没有真的结束谈话的意思,反而介绍起了这院子的历史。
这里本是一个满清公爷的宅子,民国后国公爷没了收入,只能卖房子,逐渐分割改建成许多小院,白老太太丈夫在世时是专门「吃瓦片儿的」,就是职业房东,有点儿闲钱就买房子,陆陆续续买下了国公府,分隔成各种尺寸的住宅出租,这次金五给他们租的就是其中一处「最规整、最标致的」。至于金启庆为什么叫金五又叫「金大爷」,这是因为金五是金启庆在金家的大排行但是他爸死得早他几个叔叔伯伯料理后事的时候占了他们家不少便宜所以金启庆他妈就叫儿子「大庆儿」……老太太根本不管何家「夫妇」爱听不爱听,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何天宝束手无策,还是贾敏有办法:「大妈您家里是不是炖着肉呢?我好像闻见糊味儿了。」白老太太抄起菜盆翻身便走,仿佛传说中的大内高手。
母子俩相对莞尔,贾敏脸上浓妆艳抹,笑起来却有种意外的淘气味道。
何天宝立刻有些恼火自己,跟这个仇人在一起为何会感到愉快。
两人很容易找到自家院子,从甬道西侧的一个门进去,是从前这国公府的西跨院,里面又隔成三家,他们是西小院,南北各有一家邻居,共用原来西跨院的大门。
进院一看,里面倒是很整齐,北房三间住人,南墙下两间小房,一间厨房另一间是西式卫生间。东西墙下种着秋海棠,玉簪花,绣球,虎耳草等好伺候的花草,院子中间种着两棵枣树一棵香醇,树下高高低低地种着几株石榴和夹竹桃。
房子里面都是地道北平式的,地下是方砖铺地,花格子木窗糊着窗户纸,头上是白纸糊的天花板。贾敏家在清末也算是宅门儿,看这些很熟悉,她当年离家出走跟着何天宝的父亲私奔,所以跟家里亲戚断了往来,何天宝从没到过北平,自然没见过老式北平住宅,看什么都新鲜,但又不愿请教贾敏,就不说话,只跟着看。
辉子告辞,何家「夫妇」在门后告别,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何天宝注意到胡同两边影影绰绰仿佛有十几双眼睛看着他们,应该是好奇的邻居。
关上院门,母子俩分开,对视。
贾敏竖起根手指放在红唇边,示意何天宝不要说话,慢慢走过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即使是在家里,说话也要谨慎。」「你怀疑隔壁有特务?」
「北平特务多,日本人,华北伪政府的人,还有你们南京汪伪的人,恐怕都想要盯着你。」何天宝讥诮地一笑:「你忘了贵党的人了。」
贾敏柳眉一竖,正要反唇相讥,有人突然踢踢踏踏地沿着甬路走开,砰砰砰地打门。
何天宝开门,进来个满脸热情笑容的北平妇女,说:「何先生是吧,我是甬道北头儿的,我们当家的姓邢……」何天宝说:「原来是邢大嫂。」
「不是,我们当家的排行老五,这片儿的街里街坊都叫我八婶儿。」「八婶你好。」
「你们小两口新搬过来,还没拾掇呢吧,要不要帮忙?」「不用了。」
何天宝还挡在门口,贾敏轻轻拉了他衣襟一把——像小媳妇儿给丈夫打暗号,笑着说:「八婶,请屋里坐。」「不用啦不用啦。」
嘴上这么说着,八婶已经走进了正房坐下了。
何天宝只好跟进去陪她坐着聊天,八婶坐在那里,口才不逊于金启庆白老太太,而内容截然不同,仿佛少林武当难分伯仲。八婶走的是应时应景的路线,她从即将到来的端午节说起,说到应该去哪里买金蒿哪里买粽叶哪里买干枣;然后又介绍好的枣子应该产自哪一县哪一乡,而哪一方的人来北平常做哪一行买卖,哪一行买卖在哪条胡同扎堆儿,哪一行手艺人在哪处茶馆淋牙…贾敏烧了水,洗了茶具,泡好了茶端上来,八婶还在用嘴画北平地图,刚刚画完半个天桥,看样子再说一个钟头也画不到东单。
贾敏过来让茶,坐下,八婶更是来了精神,先夸了十分钟贾敏模样标致,又打听他们两人老家儿(北平话:父母)都在哪里做什么的,再问:「你们俩多大年纪,结婚几年啦?」何天宝看贾敏,贾敏说:「我们是娃娃亲,我比他大四岁,他后来留洋了,前年刚圆房。」八婶不依不饶:「秀儿,别让我算账啦,你到底多大啦?」「二十七啦。」
贾敏少说了一轮,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何天宝一眼,当着儿子装嫩有点不好意思。
「哦,这么大还没开怀(注:女性怀第一胎)那可得上心了。我跟你说,京西有个妙峰山……」八婶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估计要开新书,讲《北平求子学》了。
贾敏好演技,满脸专注地听着,还敲边鼓:「可说呢,我也着急着呢,倒是他是留过洋的,说什么都是缘分,反而不急。」何天宝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轻轻咳嗽了一声,问:「八婶,您今个儿来,除了认街坊,还有别的事儿吗?」「啊,何家嫂子,这些老妈妈令儿改天等何先生出门儿我再来跟你细聊,也解个闷儿。何先生,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八婶终于说到了正题,「我除了忙活家里那点子事儿,也偶尔帮街坊介绍个使唤人,你们府上要不要用老妈子丫头什么的?」何天宝说:「先不用了。」
贾敏说:「我们当家的有点儿洁癖,自己常用的东西都不准外人碰的。」八婶眼珠乱转,笑嘻嘻地说:「你们新来北平不知道,我们这里雇人比南方便宜。还有我说句冒失的话,既然太太没开怀,先生不如买个人来,又得使唤,又能传宗接代,那也不算外人了是吧?」她说到传宗接代,何天宝才明白这位八婶还代卖小老婆,诚心开玩笑:「北平还能买人?」「我这可不是拐子拐来那些,都是亲爹亲娘自个儿卖的,保证是黄花大闺女……」贾敏看她越说越不成话,就露出面有难色的样子拦住她:「八婶,我们当家的这刚到北平,他那个事情还不知怎么样。等我们日子稳当些,再找你商量吧。」「好好,应该的,秀儿你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儿,可不像现在那些女学生,只知道花钱——何大爷好福气……你们忙吧我先回了。」八婶嘴上说着,屁股却纹丝不动。
何天宝立刻站起来送客,说:「不再坐一会儿了?」「不坐啦,你们这一路从南京到北京,一定累得很了——对了,现在这从南京到北京,火车要走多少个钟头?」八婶好容易站起来,又跟贾敏说了半个多钟头,才终于走了出去。
送走八婶,关了院门,何天宝动作夸张地抄起门闩插在门上。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贾敏瞬间收起笑容。
何天宝愣了一下,低声问:「怎么?」
「我是学你,好容易冲我露个笑模样,然后马上就翻脸。」贾敏说着转过身去,脸对着门,说是生气,更像是撒娇。
何天宝跟她相处了一个下午,感觉上急速亲近起来,双手搭着母亲肩膀作势帮她按摩,说:「您当初做的事儿也不怎么地道,还不容我生气了?」「你自己说的国事重于私仇。现在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苦苦哀求借来的救兵。」何天宝扳着贾敏转过身,满脸陪笑:「我这是内战后遗症,弯儿转的慢。现在我已经调整好了,再有对您不尊敬不礼貌不友好的行为,我受罚。」「罚什么?」
「我请您吃饭。」
贾敏终于笑了:「贫吧你就。」
「我贫还是您贫?」
何天宝掏出怀表,指着表抱怨:「亏您能跟个人牙子也有这么多可聊的,从五点钟聊到七点多。」「我还指望跟她了解街坊四邻的情况呢。」
贾敏说:「再说你还不是一个劲儿地留人家,不再坐一会儿啦?」模仿儿子的二把刀京片子,惟妙惟肖。
何天宝说:「我那是客气话,而且那句话我是站起来说的。这么明显的送客,她还看不懂?」贾敏摇头,说:「啊呀,那是送客?我可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留洋回来,学英国绅士风度,向这位……五女士献殷勤,要来个吻手礼。」说着撑不住笑了。
何天宝说:「我就算要献殷勤,也要找些女明星女名媛,怎么会找个老太婆?」贾敏眯着两只凤眼,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的也是,你这样的青年俊杰,怎么会搭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婆?」何天宝赔笑着走过去,双手扶着母亲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我可不是说她的岁数,是说她这个人。四十岁并不老,是女人最美的年纪,关键要看她本人会不会保养修饰。比如说您吧,这个这个,远看像是我姐姐,近看是我媳妇儿。」「胡说八道。」
贾敏转过身,刚好对着镜子,忍不住端详了自己一下,乌云般的头发下,一张仍然美丽却难说年轻的脸上飘过一阵红晕。她这些年也跟几个革命同志有过露水姻缘,但这一生经历的男人都是一本正经甚至土头土脑,哪里有何天宝这样优雅而有情调?恍惚中贾敏突然看到镜子里自己酡红的脸颊,赶紧低头,慌慌张张地往西屋走,说:「你先收拾行李吧,我要检查一下这屋子。」贾敏到隔壁房里平静了一下,从大坤包里取出一样仪器,开始在屋子里地毯式的搜索。何天宝对面靠墙放着个摆放小摆设的阁子,贾敏蹲下去一格格地检查。她背对着何天宝,弯着腰,屁股刚好探向何天宝这边,臀部显得更大更圆,腰肢显得更细,对比之下,触目惊心。
何天宝只觉得呼吸困难,赶紧移开视线,问:「你在找什么?」贾敏说:「窃听器。」
窃听器材在中国是贵重物品,何天宝不大相信日本人会对他这种小人物用窃听器,笑着说:「你这么大声嚷嚷,就不怕被人窃听去了?」贾敏说:「按照日本特工条例,他们不会在监控对象入住新地点的时候就安装窃听器,那样容易暴露,因为我们新搬家,肯定会增减家具开箱收拾什么的。他们会等到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才动手。」何天宝更迷惑了:「那你还检查什么?」
「只是确认一下,另外了解一下房屋结构,对可能安装窃听器的地方,以后检查的时候也能心里有数。」何天宝呼吸恢复了自然,笑着问:「你不会给我装一个吧?」贾敏说:「我们可没那种高级玩意儿。我到处检查,你去把你和秀儿的假履历写出来给我背熟。」何天宝写了,贾敏检查完房子,过来慢慢默读。贾敏读了几遍,起身出门,到院子对面的厨房烧水泡茶,又走回来再读几次,说她全部都记住了。
何天宝考了她几个问题,贾敏对答如流。何天宝倒不意外,他自己记性特好,估计是遗传自贾敏。闲着无事,何天宝在小院里里里外外到处走,看到堂屋里一个用绣花布盖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掀开之后是个收音机。打开之后,是北平特色的曲艺节目夹杂着各种广告。
贾敏在东屋叫他,进去一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东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何天宝确实没睡过这种东西。所谓炕是黄河以北才有的特殊的床,用砖垒成,再用三合土密封,下面是空的,叫做炕洞,灶门开在房间外面,冬天烧炕的时候,把特制的火炉——叫炕炉子的——放在有轱辘的铁架上,推进坑洞里。
贾敏打量了一下环境,说:「今晚先胡乱凑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几尺布来,厚的作窗帘,薄的我们扯在我们中间,楚河汉界。」贾敏坐在炕沿上,摸着平整光滑的炕面,说:「睡惯了法国弹簧床再睡中国土炕,可委屈你了。」何天宝随口说:「我们孤儿哪有那么讲究……」他说到这里立刻改口,说:「抱歉,随口乱说的。」贾敏温柔怜悯地看着他,说:「对不起,小宝。」何天宝平生最恨被别人可怜,冷笑着说:「不必。」「你恨我吧?」
何天宝满脸假笑:「我只知道您是我重金请来的救兵,以前咱们见没见过打过什么交道,我全忘了。」贾敏坐姿仿佛微微变了,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懂的。」何天宝只觉得一股戾气从心头涌起,说:「你为什么抛弃子女,害死丈夫,我确实不懂。」贾敏静静地看着他,全无愧色,说:「你们的牺牲,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这是谁说的真理?南京夫子庙的孙道士还是上海城隍庙的吴铁口?」何天宝虽然知道此刻绝不该和贾敏翻脸,却忍不住要讽刺她。
「我们不要说这些了。」
贾敏细声细气地说,「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要谈了,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调回重庆吧,你太年轻,容易情绪化,不适合做间谍。」「是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为师。」
「够了,别耍小孩儿脾气!」
贾敏忽然低声叫起来,站起身直面何天宝,说:「我确实对不起你,我已经道了歉,如果你愿意听,我能一直说三天三夜,说我多么后悔,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要是这么没完没了,咱们没法儿合作。」何天宝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个躬,说:「您批评得对,对不起,贾同志。」他走出正房,穿过院子进卫生间开淋浴器,这个淋浴器是一战前的旧货,需要先烧一桶水再慢慢放出来的,此时直接打开流出来的都是冷水。何天宝也不脱衣服,将脑袋伸到莲蓬头下,冲了几分钟,重新站起,衬衫上半截都湿透了,冷水滚滚,流下后背和小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墙外的一丛竹子,反省刚刚自己的失态。这是源于十年的离弃,还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有点特殊的意乱情迷?
北平的夜渐渐安静下来,隔壁院子里夫妻吵架声、远处东四电车「铛铛」声,胡同口的叫卖声、胡同里的洋车车轮声……一一消失。
贾敏在房里轻轻咳嗽一声,慵懒地说:「当家的,不早了,歇了吧。」何天宝走进房里,贾敏躺在土炕的东头,脸朝着墙,一动不动。何天宝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脸对着墙。
不知几点钟,又下起小雨来,敲在瓦上,沙沙声响。
母子两人躺在大炕的两端,听着雨声,一夜无眠。
第五章 当封闭的角落蒙上窥探的眼
直到窗户纸上透出黎明的浅蓝色,何天宝才眯了两三个小时,他睡醒一看表,才七点钟,外间已经传来人聊天的声音。
何天宝起身出来,看到堂屋桌上摆了热腾腾的油条豆浆,旁边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圆脸胖丫头,嘴唇上汗毛很重,有点像胡子。两人一见何天宝出来,就不说话了。
贾敏介绍,说这是共产党的联络员钱招娣,一会儿她们会去打听何毓秀的消息。「你自个儿去赴宴吧。」金启庆昨天让辉子送来份正式的帖子,今天要摆酒,给何天宝接风。
「你自己小心,北平人表面上和气,肚子里规矩多得很……而桌上可能有特务在看着你。」「您再说我就该紧张了。」
何天宝点头答应着,又让招娣:「钱小姐,一块儿吃点儿吧。」招娣不客气,坐下开吃。何天宝自己跟着吃了半根油条,就忘了吃,端着豆浆碗看着招娣发愣。招娣同志好像蟒蛇成精,整根整根的油条瞬间消失在喉咙里,仿佛嚼都没嚼。
一边嚼着最后一根油条,招娣感叹:「你饭量可真够小的,从来不干活儿吧?」何天宝看着空荡荡的盘子,说:「是,我饭量小。」「你是国民党的特务?」
何天宝看看贾敏,贾敏做了个招娣是自己人的眼神,他就点头称是。
「你抓过杀过我们的人没有?」
何天宝遗憾地摇摇头,说:「我受训后就对汪伪工作,一直没机会跟贵党交手。」「汪伪?」
招娣莽撞地问:「你为什么不刺杀了汪兆铭那个大汉奸?」何天宝说:「我们军统刺杀了他几次了,倒是你们共产党,刺杀过几个有头有脸的鬼子汉奸?」招娣说:「我们是保存有生力量,有效地抗日,好钢用在刀刃上——有机会刺杀汪兆钧的时候,你可别含糊啊。」何天宝冷笑:「当然。你这好钢躲在乡下等着看戏吧。」招娣没听出他语带讽刺,说:「民国二十六年打响了以后我们乡下就没演过戏,要看戏你得去延安,那边儿有新戏,听说可好看了。」「我听说有部《刘姥姥土改大观园》你看过没有?」「讲土改的,你看过?讲的哪个地方的事儿?」招娣不知道这是挖苦,追问细节。
何天宝故意说来不及了,闪身就走,把「好钢」丢给贾敏。
何天宝先去王八茶馆坐了半个钟头,喝了半壶茶。这儿的伙计是南京驻北平的内线,何天宝跟他聊了几句,伙计用暗语表示没有什么新动静。何天宝察言观色,觉得对方不知道有人针对自己姐弟俩设陷阱的事情。他小声打听昨天大栅栏枪击事件的详情,伙计去了好一会儿,端了碗烂肉面搁在何天宝桌上,低声说:「是日本人收到内线消息抓抗团,不关咱们的事儿,别瞎打听。」何天宝不得要领,时间快到,只好先去金启庆的饭局。金启庆请客的地点不是六国饭店或者饭庄子,而是在南城磁器口一处平房。
金启庆说这是他的祖宅,大清亡了之后陆续分割变卖,只剩下这么一个角落,他留着作追思。里面只有一间北房加一个院子。院子大约十几平方米,假山占了一半,另一半搭了凉棚,上面爬着葡萄藤。北方门楣上挂着十几块各种匾额,看字意竟然是这家末代王孙的祠堂。祠堂当然是不能摆酒的,所以饭桌就摆在当院葡萄架下,吃炸酱面。
虽然地点和菜式都透着寒酸,金启庆的招待却是一板一眼,虽然是炸酱面却有大家风范,也特别的麻烦。说是吃面,一张大八仙桌却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装满面条的铜盆,和几大海碗酱料,一碗炸酱是用香菇水、茴香等调的,另有几碗用来拌面条的热菜,有取灯胡同同兴堂的烩三丁,荷花市场马家的烧羊肉,周围层层叠叠堆着几十样菜码,除了黄瓜水萝卜之类的青菜,还有月盛斋的羊肉天福号的肘花等等名小吃。
桌边坐着五六位陪客,都是穿长衫的旧式人物。自从七七事变之后,北平有身份或者自认有身份的中国人就开始流行穿长衫,以示跟国民党无关。金启庆一一给何天宝介绍,何天宝被突然差来北平,对此地名人不熟,听起来都是些文艺界的人物,只有最后两位吓了他一跳,这二位一个是七八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嘴里不剩几颗牙齿;一个是土头土脑的小老头儿,像个走街串巷的乡下手艺人。
金启庆说:「这位是齐白石先生,这位是他的高足李苦禅。」何天宝虽然没学过琴棋书画,这两师徒还是听过的,实在没想到会是如此模样。
齐白石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他嘴里没牙,只有不知哪里的口音,何天宝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抱拳拱手「久仰久仰,彼此彼此」地答应着。齐白石松开抱着的拳头,抄起碗就扑向那碗据说是用带皮鸡、海参和云腿的烩三丁,倒了一半在自己面前的海碗里。
金启庆看出何天宝没吃过炸酱面,亲自帮他调了一碗。何天宝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嘴里大声叫好。金启庆特别爱听恭维话,被夸一句立刻如沐春风,又觉得何天宝夸得外行,自己找补几句:「你们南方人不知道,这炸酱面和炸酱面可不一样……」金大爷话匣子打开就没完了,先说他们家当年吃炸酱面如何讲究,再说这院子来过某某亲王,某某格格,某某太傅,墙角那堆假山石是乾隆年间打苏州运来的,旁边的竹子是从和珅家的移来的,鱼缸是宣统爷御赐的,趴在石头上睡觉的猫是当年光绪爷的某某贵人养的。
何天宝实在忍不住了,问:「光绪朝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这猫得多大年纪?」「是她出宫之后后来养的,也不该叫贵人了,该叫老太妃。」虽然何天宝仍然不大相信这猫的来历,不过经过金启庆这么一介绍,这院子立刻蓬荜生辉。
齐李师徒是一对妙人,虽然名满天下,却毫无文人风骨,倒像是两个走江湖的滚刀肉。何天宝说什么,他们都当耳旁风,只是埋头猛吃,齐白石几乎一人包办了那碗烩三丁。金启庆和其他几个人刻意应酬何天宝,说些北平的政商人物。
一个姓周的北洋小官僚说了句话,吸引了到何天宝的注意,说:「何先生得跟金大爷干一杯,金大爷为了帮你找那院子,四九城溜溜跑了一个月。」何天宝起身举杯敬金启庆,说:「这我还真是马虎了,我还当是辉子帮我找的。」这叫顺手牵羊,离间一下金启庆和辉子。
金启庆笑:「这个辉子就爱吹牛,那房子的房东确实认识他,但当时没有合适的房子,你南院的邻居小曹是我朋友,知道我找房子,你那院子一空出来就告诉我了,我这才定下来的。」「哦,我还没见过这位曹先生,改天一定要登门面谢一下。」「是啊,小曹在保安局做事,你想在北平吃得开,就非得跟他交朋友。」「保安局算什么,七十六号早晚要接收北平,他们那些人都得丢了差事。」一个醉醺醺的小官僚嚷嚷着对何天宝举杯:「小何——哥哥拿酒盖脸儿跟你直说了,临时政府自治委员会哥哥是看不上的,哥哥的前程就指望你了。」何天宝还想再打听,所有人却都跟着说起北平临时政府改组的事情,这里都是些混不进北平汉奸政府的失意者,纷纷表示北平这些人都是沐猴而冠汪精卫才是正宗虽然齐燮元王克敏对他们青眼有加三顾茅庐他们一定守身如玉等着汪先生召唤。
何天宝试了几次也无法把话题转回自己这位保安局邻居身上,只能跟着一群人大吃大喝,尽兴而散。散席的时候,何天宝注意到那个让他觉得古怪的小老妈子不见了,只有金大嫂一个人收拾桌子。
何天宝去了趟跟南京有联络的钱庄,把账上的活动费全数提出,叫洋车回24号院,路上借口买冰让伙计从锡拉胡同绕一下,这里有军统极少数未被破坏的联络点,表面看风平浪静。何天宝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打听消息。
回到金鱼胡同24号院,他穿过甬道,推开西跨院的院门,花园里满庭月色,两廊下种的花树在晚风中沙沙响。
贾敏已经开了他们的小院的院门,何天宝看看甬道里没有别人,不等关门就问:「你今天出去过吗,有没有我姐姐的消息?」「听说秀儿跳进护城河了,至今没有找到尸体,她水性好吗?」何天宝摇头:「她只是受训时学过,之后也没怎么练习,昨天又受了伤,我觉得……」「这年头凡事要往好里想,只要一天没确认,你姐姐她就是逃走了。」贾敏拉何天宝进院子坐下,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乳白色的东西,说:「喝酒了吧?这是我刚买的满洲乳酪,解酒。最好把它都吃了。」何天宝这才想起刚买的冰,他起身把冰提到厨房,放进冰桶里,所谓冰桶就是个很高的木桶,里面用来存冰,下面放个铜盆接水。此时电冰箱极少,普通的殷实人家都用这样的木桶,从外面买大块的冰储藏。
贾敏称赞:「呦,想得真周到,我刚烧了水,你洗个澡吧。」何天宝之前很小心地控制了酒量,倒也没什么醉意,吃了一碗乳酪,酸甜清凉,他摇摇晃晃去卫生间,毛巾香皂都摆好了,换洗内衣裤也找了出来,整齐地摆着。
何天宝忽然有种温馨的感觉,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清醒点!这女人不像别人的妈妈,她是个铁杆赤匪,一个杀夫弃子的疯子!」何天宝洗了澡换了衣服,被酒精浸透的身体松爽了很多,他慢慢走出来,初夏的晚风吹过庭院,透体清凉。
贾敏已经重新烧了滚水,已经沏了一大壶浓浓的茉莉花茶等他,拉他到摇椅上坐下,用青瓷海碗倒了一大碗茶放在当院的木桌儿上,说:「这是新沏的香片儿,慢慢喝吧。」何天宝说声「谢谢」,坐下端起茶杯闻闻,清香扑鼻,问:「你晚上吃的什么?」「我自个儿做的炒疙瘩。」
何天宝隔着淡淡的茶烟看面前的贾敏,发现贾敏换了何毓秀的白色西式睡衣,她个子比何毓秀矮几公分,身材稍稍丰腴一些,衣料很薄,隐约看得到胸部的轮廓,何天宝的目光在乳房上停留了几秒钟。
大而坚挺,好想摸摸。
何天宝强迫自己转眼往上看,看到母亲她前也洗了澡,头发湿搭搭地用挽了个髻子,家居美妇人的造型,似乎比青涩的姐姐更动人。
贾敏似乎注意到了儿子的眼神,唇角微微一歪,露出一个浅笑。
何天宝摇摇头停止胡思乱想,拿出两叠日本军票放在竹桌上,说:「这些你拿着当家用吧。」贾敏也不客气,接过来数一数,笑着说:「这么多,到底是你们比我们有钱。」「左边这叠是南京给我的真币一万军票,左边是我带来的重庆印的假钞,应该是天衣无缝,不过你们花的时候还是小心些。」贾敏忽然到了他面前,附身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讲话,嘴上娇嗔着说:「还没关门儿呢,干什么啊你……」她的胸部就在何天宝眼前,何天宝红了脸,眼睛没处放,莫名其妙地看贾敏,却看到贾敏另一只手沾着茶水,正在竹桌上写字。
何天宝收拢心神,看她写的是:「我们白天都不在家,有人装了窃听器。」何天宝跟着写:「在哪里?」
「堂屋桌子下面。」
贾敏凑到何天宝耳朵上——此时她整个人几乎已经伏进何天宝怀里,忽然身子一晃,几乎失去平衡,她俏皮地一笑,索性坐到了儿子腿上,上身趴在他身上,对着他耳朵说:「放心,咱们在院子里说话,他们百分之九十九是听不到的。」何天宝忽然注意到,母亲鬓角有两道微微的汗渍,露出比周围稍黄一点的皮肤,原来她每天都化了妆的。女为悦己者容——她每天坐在家里,难道是化给我看的?
贾敏坐在他腿上不起来,拿起一真一假两张军票,对着堂屋门,接着那里透出来的电灯光翻来覆去地看。
何天宝只觉馨香扑鼻,满眼都是玲珑曲线和惊鸿一瞥的白色肉体,尴尬之极,遽然满头大汗,说:「我想听听收音机。」贾敏居高临下地瞟他,笑着说:「这样的心理素质……还学人家作间谍?」「是啊,我也发现进错了行,一直考虑着换个职业。」何天宝站起来,放下茶杯走进堂屋去摆弄收音机,电台里传出京剧的声音,马连良的《甘露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贾敏跟着进来,何天宝怕她继续捉弄自己,赶紧一脸严肃,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窃听器在哪里?」贾敏脱下鞋子,赤足缓步行走,她走路猫一般轻巧,毫无声息。她走到角落里摆着花瓶的小桌子,指指桌子的一个角落,何天宝探头望去,果然在桌腿桌面相连接处的榫头旁嵌着个小东西。
贾敏悄无声息回到桌边,写道:「这是美国货,真下本钱 .」何天宝苦笑摇头,拿起香烟,说:「我去院子里抽支烟。」贾敏明白其意,问:「在屋里抽得了,出去干嘛?」「院子里又凉快又幽静,还有花香,所谓暗香疏影,吸烟特别有味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回到院中坐下。
何天宝问:「我们在院子里说话,没关系吗?」「院子里杂音多,今晚有风,草木哗哗响,他们什么也听不出来的。放心,我曾经专门研究过窃听器。」「你在苏联受过训?」
贾敏点头。
「让您给我扮演家庭主妇,屈才了。」
「扮演家庭主妇就有一万块一个月,这样的好买卖我是来者不拒。」何天宝酒意上涌,又出口伤人:「您这算人尽可夫吧?」贾敏柳眉一竖:「你专门找姐姐妈妈扮演老婆又算什么?中国成语好像都不够用的。」何天宝不知如何应对,讪笑着换个话题问:「咱们想办法搬家?」贾敏冷笑:「我嫁鸡随鸡,随你。」
「您这是话里有话。」
「你这军统精英的主张,我一个掉钱眼儿里的共谍就不指手画脚了,反正你应了我五千块,如果因为你自己搞砸了提前撤走,我也要收全款。」何天宝虽然恼火,但自己压住,问:「我哪儿没想周全,请您指点。」「求我?求人至少要陪个笑脸儿吧?」
何天宝勉强堆出个假笑:「我年纪轻经验少,到不到的,请您一定直言不讳。」「这房子是汪伪替你安排的,你为什么放着免费的房子不住要搬走呢?」「我去跟邻居大吵一架?」
「还是不妥。」
「干脆说是偶然发现了窃听器,一边走正规途径通报重庆,一边搬走。」「怎样才能偶然发现呢?至少需要把桌子掀开。」「我可以不小心摔一跤。」
「那桌子是老古董,红木的,沉重无比,就算是狗熊都未必撞得倒。再想想吧。」贾敏说,「我在家跟白老太太街坊八婶儿串了两次门儿,听说北院儿和南院儿是新搬来的,对门儿在伪政府任职——你一定是汪精卫的大红人吧?」何天宝苦笑摇头,他不大相信会有人安排三份的特务来监视他,说:「照你这么说,北平的汉奸就不用干别的了。」商量不出头绪,何天宝决定相信妈妈这间谍老前辈的意见,以不变应万变,踏踏实实在金鱼胡同住下来。房子里装了窃听器,天气又热,两人就呆在院子里对口供,背诵生平简历老家亲戚。何天宝不断提问,贾敏老练地削了一块冰,没有冰锥就用菜刀剁碎,开了齐白石送给何天宝的洋酒,边抽烟边喝,活像上海的交际花,随口回答,分毫不差。
何天宝皱着眉头:「你记性是不错,但态度还得认真点儿。」「我干这个十几年了,要是没有一心二用记台词儿的功夫,脑袋早就挂在城门上了。」贾敏得意地娇笑,她带了三分酒意,花枝乱颤。
「那您不用温习了——」
「这些不用再背,时候还早,你教我法语好不好?」贾敏拿过一个空酒杯给何天宝倒了半杯。
何天宝接过酒杯,贾敏跟他碰杯,娇滴滴地说:「何老师,人家一点基础都没有,您可要手下留情哦。」何天宝喝了一口,想着贾敏是否有意撩拨自己自己又要如何应付,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期待。
贾敏却认真地学起法语来,很快就背下了十来句常用的问候语还有何家姐弟当初在巴黎时读哪所学校、老师同学的名字、住过的地址等等。聊到法国,何天宝来了兴致,拿出一张从法国带回来的香颂唱片放给贾敏听。贾敏堪称聪明伶俐,听着两遍就能跟着唱几句,而且唱得跟普通中国学生不同,绝无戏曲味道。
何天宝凝望这醇酒香烟间的艳妇,忽然一阵心慌意乱,自己提醒自己:冷静,她不但是敌人,而且是母亲。想到这里,久旷的下体猛地激动起来。
贾敏问:「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没事没事,我不习惯喝白酒,酒劲上涌,还是早点儿睡吧。」两人一起去洗手间刷了牙,并肩穿过院子回房,天上一轮明月,周围安静无声,全世界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走进房里,何天宝的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小声问:「你没挂帘子?」贾敏拉了拉他,两人并肩在床上坐下,贾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后来想想不妥,北平人爱串门儿还爱推门就进,咱们这左邻右舍又可能藏着专门监视你的特务,没准儿会想法子进来看看。咱们就这么睡吧——我是你亲妈,小时候你天天跟我睡,哪里还讲究这些?」她的下巴贴着他的肩膀,她的嘴唇擦过他耳垂。
何天宝艰难地说好,强自镇定地躺下睡了。贾敏又去了洗手间,不知道做什么。
何天宝闭上眼,心中有些烦躁,觉得今晚分外炎热。朦胧中听到什么东西稀稀簌簌响,仿佛来自窗外,又仿佛来自身边。听脚步声是贾敏回房,爬上大炕的另一端,有暗淡的汗香飘来。
何天宝再翻身向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夜做了无数的梦,一会儿梦见父亲,一会儿梦见姐姐,梦见的最多的母亲,一会儿是童年记忆中高大身影,一会儿是如今云鬓蓬松的侧影,一会儿两个身影合而为一,周围渐渐虚化,只剩一个袅袅婷婷的、紧裹在白色绣花旗袍里左右摆动的屁股。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懵懵懂懂地滚过了整个大炕,侧躺在母亲身边,一手还搂着母亲的腰。何天宝慌张地松开手,彻底清醒,闭着眼僵硬地侧躺在那里,感到暗夜里一阵一阵,层层叠叠的女人香气,将自己重重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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