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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十大手抄本系列春消息】

来源:热门小文章 时间:2019年01月23日

第一回 小儿童题咏梅花观、老道士指引凤皇山

词:香脸初匀,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赋与精神,全在秋波转。早是萦心可惯,那更堪频频顾盼。几回得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烛影摇红,夜来筵散春宵短。当时谁解两情传?对面天涯远。再奈云稀雨断,凭栏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一首词,名唤《烛影摇红》,说道世间男女姻缘,却是强求不得的。虽然偶尔奇逢,俱由天意,岂在人谋。

但看眼前多少佳人才子,两相瞥见之时,彼此垂盼,未免俱各钟情,非以吟哦自借,即以眉目暗传。既而两情期许,缔结私盟,不知倩了多少蝶使蜂媒,捱了几个黄昏白昼。故常有意想不到的,而反得之邂逅。

又或有垂成不就的,而反得之无心。及至联姻二姓,伉俪百年,一段奇异姻缘,不假人为,实由天意。所以古人两句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正说“姻缘”二字,大非偶然矣。如今听说巴陵城中,有一个小小儿童,却不识他姓名。在怀抱时就丧了母,其父因遭地方有变,把他抛撇在城外梅花圃里,竟自弃家远窜。后来亏了那一个管圃的苍头,收在身边,把他待如亲子,渐渐长大。

到了七岁,此儿天资迥异,识见非凡,晓得自己原有亲身父母,不肯冒姓外氏,遂自指梅为姓,指花为名,乃取名为梅萼。那圃旁有一座道院,名为梅花观,并适才那所梅花圃,却是巴陵城中一个杜灼翰林所建,思量解职归来,做个林下优游之所。

观中有个道士,姓许名淳,号为叔清,尽通文墨,大有道行,原与杜翰林至交。这许叔清见梅萼幼年聪慧,出口成章,大加骇异,时常对管圃的苍头道:“此儿日后必登台鼎之位,汝当具别眼视之。”

苍头因此愈加优待,凡百事务,都依着他的性子。那许叔清每见一面,便相嘉奖,遂留他在观中习些书史。

这梅萼虽是有些儿童气质,见了书史,便欣欣然日夕乐与圣贤对面。

一夜,徐步西廊,遥见月光惨淡,遂援笔偶题一律于壁上道:疏钟隐隐送残霞,烟锁楼台十二家。

宝鼎每时焚柏子,石坛何日种桃花。

松关寂寂无鸡犬,檎树森森集鹊鸦。

月到建章凉似水,蕊珠宫内放光华。

越旬日,杜翰林因到圃中看梅,便过观中与许叔清坐谈半晌,遂起身行至西廊,见壁上所题诗句,顿然称羡。

又见后边写着“七岁顽童梅萼题”,愈加惊异,叹赏不已,便问许叔清道:“这梅萼系是谁氏儿童,而今安在,可令他来一见么?”

许叔清道:“杜君,此儿因两岁上不知谁入把他撇在梅花圃里,倒亏了那一个管圃的老苍头收养到今。杜君若亟欲一见,待我着人唤来就是。”杜翰林十分喜悦,只因自己无子,便有留心于他了。

许叔清便把梅萼唤到跟前,杜翰林仔细觑了两眼,高声称赞到:“好一个小儿!目秀眉清,口方耳大,丰姿俊雅,气度幽闲。

将来不在我下,决非尘埃中人也。“便问道:”汝既善于吟咏,就把阶前这落梅为题,面试一首何如?“梅萼不敢推却,便恭身站在厅前,遂朗吟一绝云:不涿群芳斗丽华,凌寒独自雪中夸。

留将一味堪调鼎,先向春前见落花。

杜翰林听罢,心中惊异,便对许叔清道:“我看此儿年纪虽小,志气不凡,天生如此杰才,真是世间一神童也。”叔清见他满心欢喜,便欲把梅萼引进,遂说道:“今日若非杜君对面,此儿岂肯轻易一吟。若只吟一首,恐不足以尽其才思,必当再吟,何如?”

梅萼道:“公相是天朝贵客,小童乳臭未干,焉敢擅向大人跟前再撰只字。”

杜翰林与许叔清同笑道:“不必过谦,仍以原题再咏。”

梅萼再不敢辞,低头想了一想,又口占一绝云:玉奴素性爱清奇,一片冰心谨自持。

唯恐蝶蜂交乱谑,肯将铅粉剩残枝。

杜翰林拍掌大笑道:“许道长,此儿不可藐觑。开口成诗,一字不容笔削。

即李、杜诸君,无出其右。岂非天才也耶?“

许叔清道:“杜君所言极是,只因淹滞泥途,恐燕山剑老,沧海珠沉,哪得个出头日子。”

杜翰林暗想道:“我想此儿有此大才,异日必当大用,今我又无子嗣,他既无父母,便着他到我府中,延师教诲,长大成人,倘得书香一脉,也好接我蝉联,真不枉识英雄的一双慧眼。”

便对梅萼道:“我欲留你到我府中读书,你意下如何?”

梅萼道:“梅萼一介顽童,无知小蠢,得蒙公相垂怜,诚恐福薄,不足以副厚望。”

杜翰林便着人去唤那管圃的苍头来吩咐:“你明日可到我府中领赏,白米五石,白银五两,以酬数年抚养之劳。”

苍头虽是口中勉强应承,心里实难割舍,只得眼泪汪汪,相看流涕,叩谢而去。杜翰林把梅萼带道府中,遂与夫人商议。

那夫人原是识相的,一见梅萼,便大喜道:“此儿相貌非凡,他日当大过人者。吾家喜得有子矣。”

遂劝杜翰林替他改名杜萼,纳为己子。即便浑身罗绮,呼奴使婢,一旦富贵,非复昔日之梅萼矣。随又延师讲读,且杜萼毕竟是个成器的人,在杜翰林府中,整整读了三年,十岁时,果然垂髫入泮。

杜夫人满心欢喜,爱如珍宝,胜似亲生。

一日,与杜翰林商量,就要替他求亲。杜翰林止住道:“夫人,吾家止他一子,小小游庠,岂无门当户对的宦家作配。依我意思,只教他潜心经史,万一早登甲第,求亲未迟。”

杜夫人见翰林公说得有理,不敢执拗,只得依从。又过了几年,忽一日,杜萼来到梅花圃中看梅,便寻昔日那个老苍头。俱回说,两年前已身故了。

杜萼听罢,暗自掩泪道:“我想,自襁褓时失去了父母,若非此人收留在身,抚养几载,何能到得今日。古人云,为人不可忘本。”便又问道:“那苍头的棺木,如今却埋在哪里?”

那人回答道:“就过圃后三里高土堆中。”

杜萼就着人去买一副小三牲,酒一尊,香烛纸马,随即走到高土堆前,殷勤祭奠,以报数年抚养之恩。祭奠已毕,只见一个道童,向圃后远远走来,道:“杜相公,我们梅花观许师父相请。”

杜萼问道:“你许师父就是许叔清老师么?”道童道:“恰就是当初留相公在观里读书的。”

杜萼道:“这正是许叔清老师了,我与他间别多年,未能一会,正欲即来奉拜。”就同道童径到梅花观里。许叔清连忙迎迓道:“杜公子,一别数年,阶前落梅已经几番矣。犹幸今日得赐光临,何胜欣跃。万望再赐留题,庶使老朽茅塞一开,真足大快三生也。”

杜萼笑道:“向年造次落梅之咏,提起令人羞涩,至今安敢再向尊前乱道?”

许叔清道:“杜公子说哪话,昔年所咏落梅,今日重来相对,如见故人,正宜题咏。我当薄冶小酌,盘桓片时,万勿责人轻亵。”即便吩咐道童,整冶酒肴,两人尽兴畅饮,欲为竟日之欢。饮至半酣,杜萼道:“老师,今岁观中梅花,比往年开得如何?”

许叔清道:“今年虽是开得十分茂盛,却被去冬几番大雪都压坏了。杜公子若肯尽兴方归,即当携尊梅下,畅饮一回,意下如何?”

杜萼欣然起身,携手同行。着道童先去取了锁钥,把园门开了,然后再撤酒席。二人慢慢踱到园中,果见那些梅花,都被冬雪损了大半,道童就把酒肴摆列在一株老梅树下,两人席地而坐,畅饮了一会。

忽见那老梅梢上,扑的坠下一块东西,仔细一看,却是腊月里积下的一团雪块。

许叔清笑道:“杜公子岂不闻古诗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今既有梅有雪,安可不赋一诗,以不辜负此佳景乎?谨当敬以巨觞,便以雪梅为题,乞赐佳咏。老朽虽然不敏,且当依韵一和。”

便满斟一巨觞,送与杜萼。杜萼也不推辞,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遂口占一绝云:老梅偏向雪中开,有雪还从枝上来。

今日此中寻乐地,好将佳醴泛金杯。

许叔清拍掌大笑道:“妙,妙!数载不聆佳咏,又幸今日复赐教言,真令老朽一旦心目豁然矣。”

杜萼道:“但恐鄙俚之语,有污清耳,献笑,献笑。”就把巨觞依旧满斟一杯送与许叔清:“敢求老师一和。”

许叔清连忙伸手接过酒来,遂谦逊道:“公子若要饮酒,决不敢辞。说起作诗,但是老朽腹中无物,安敢胡言乱道?实难从命。”

杜萼道:“老师说哪里话,适才见许,安可固谦?”许叔清也不再辞。把酒饮了一口,想一想,连饮了三四口,想了三四想,遂说道:“有了,有了。只是杜撰,不堪听的,恐班门弄斧,益增惭愧耳。”

杜萼道:“老师精通道教,自然出口珠玑,何太谦乃尔。请教,请教。”许叔清拿起巨觞,都的一口饮尽,便朗和云:雪里梅花雪里开,还留溶雪堕将来。

愧予性拙无才思,强赋俚词送酒杯。

杜萼称赞道:“妙得紧,妙得紧。若非老师匠心九转,焉得珠玉琳琅?”许叔清大笑一声道:“惶愧,惶愧。”

说未了,那道童折了一枝半开半绽的梅花走来。杜萼接在手中,嗅了一嗅,果然清香扑鼻,便问道:“却敢问老师,缘何这一枝梅花,与梢头所开的颜色大不相似,却是怎么缘故?”

许叔清道:“杜公子,你却不知道,这梅花原有五种,也有颜色不同的,也有花瓣各样的,也有香味浓淡的,也有开花迟早的,也有结子不结子的。方才折来的,与梢头的原是两种,所以这颜色、花瓣各不相同。”

杜萼道:“敢问老师,梅花既有五种。必有五样名色,何不请讲一讲。”

许叔清道:“公子,你果然不晓得那五种的名色,我试讲与你听。”

杜萼道:“我实不晓得,正要请教老师。”许叔清道:“五种妁名色,一种赤金梅,一种绿萼梅,一种青霞叠梅,一种层梅,一种仙山玉洞梅。”

杜萼道:“敢问老师,梅花虽分五种,还是哪一种为佳?”许叔清道:“种种都美,若论清香多韵,还要数那绿萼梅了。”

杜萼便又把手中梅花向鼻边嗅了几嗅,道:“老师,果然是这一种香得有韵。”

许叔清笑道:“杜公子今日幸得到这梅花观,适才又承教了梅花诗,便向这梅花园内畅饮一番梅花酒,也是对景怡情,大家称赏,岂非快事。”

杜萼大笑道:“老师见教,极是有理。就把折来这一枝梅花侑酒,何如?”

许叔清道:“妙,妙”就唤道童把壶中冷酒去换一壶热些的来。

那道童见他两人说得有兴,笑得不了,连忙去掇了一个小小火炉,放在那梅树旁边,加上炭,迎着风,一霎时把酒烫得翻滚起来。

许叔清道:便把热酒斟上一觞,送与杜萼道:“杜公子,当此良辰,诗酒之兴正浓,固宜痛饮千觞,搏一大醉。只是杯盘狼藉,别无一肴以供佳客,如之奈何?”

杜萼道:“老师何出此言,我自幼感承青眼,原非一日相知,今日复蒙过爱,兼以厚扰,不胜愧赧。嗣此倘得寸进。决不相忘。”

许叔清道:“我与公子父子交往,全仗垂青,今日之酌,不过当茶而已,安足挂齿,敢问公子,今岁藏修,还在何处?”

杜萼道:“正欲相恳此事。敢问老师这里,有什幽静书房,假我一间,暂栖旬月,不识可有么?”

许叔清道:“杜公子,我这观中你岂不知,并无一间幽静空房可读得书的。

你若果肯离得家,出得外,奋志攻书,我指引你一个好所在,甚是精洁,必中你的意思。“

杜萼道:“请问老师,还在何处?”

许叔清道:“此去渡过西水滩,一直进五六里路,有一座凤凰山,山中有一座清霞观,甚是宽绰。前前后后约有数十间精致书房。观中有一个道士,姓李名乾,原是我最契的相知。一应薪水蔬菜之类,甚得其便。杜公子回去与令尊翁计议停妥,待老夫先写封书去与他,要他把书房收拾齐整,然后拣个好日再去,如何?”

杜萼道:“既有这个所在,况又有老师指引,家尊自然允诺的了。”

正说间,只见夕阳西下,杜萼便起身作别。

许叔清道:“本当再谈半晌,争奈天寒日晡,不敢相留。”

便携手送出观门。杜萼遂辞谢而去,回家就与父亲商量清霞观读书一事。杜翰林满心欢喜,便允道:“萼儿既然立志读书,异日必得簪缨继世。明日是个出行日子,何不买舟竟往凤皇山?先去拜望了那清霞观中道长,然后回来收拾书箱,再去未迟。”

杜萼谨尊严命,随即着人到梅花观里约了许叔清,次日买舟一同来到凤皇山。

两入逍遥徐步,四下徘徊观看。

果然好一座高山,只见:奇峰巍耸,秀石横堆。山冈上全没些兔迹狐踪。草丛中唯见些野花残雪。云影天光,描不出四围图画;乌啼莺唤,送将来一派弦歌。

这正是:山深路僻无人到,意静心闲好读书。

杜萼看了一会道:“老师,果然好一座山。正是眼前仙境,令人到此,尘念尽皆消释矣。”

许叔清便站住,在高冈上,又四下指点道:“杜官人,你看此山,形如立凤,前后来龙,两相回护,正阴在我巴陵,所以城中那些读书的,科科不脱,甲第俱从这一派真龙荫来。”

杜萼道:“原来如此。敢问老师,这里去到清霞观还有多少路?”许叔清道:“杜官人,你看远远的密树林中,那一层高高的楼阁,便是清霞观了。”

两人说说笑笑,缓步行来,早到清霞观里。道童连忙通报,那李道士随即出来迎迓,引入中堂。三人揖罢,李道士问许叔清道:“师兄,此位相公何处,高姓大名?”

许叔清道:“道兄,这是城中杜翰林的公子。”李道士道:“原来就是杜老爷的公子,失敬了。”便又仔仟细觑了两眼,暗对许叔清道:“师兄,我记得杜相公末垂髫的时节,曾在那里相会过。”

许叔清笑道:“道兄,你果然还记得起。数年前,曾在我观中西廊板壁上,题那‘疏钟隐隐送残霞’的诗句,你见是七岁顽童,便请来相见的,就是这位公子。”

李道士欠身道:“久慕相公诗句,渴欲一晤,今幸光临,实出望外。敢乞留题一首,以志清霞,不识肯赐教否?”

杜萼笑道:“今到宝山,固宜留咏,但恐当场献丑,有玷上院清真。”李道士道:“杜相公何乃太谦。”便唤道童取了一幅罗纹笺,磨了一砚青麟髓。杜尊竟也没甚推辞,蘸着笔,遂信手挥下一律,云:百尺楼台接太清,琉璃千载倍光明。

真经诵处天花坠,法鼓鸣时鬼魅惊。

世界红尘应不到,胸襟俗念岂能生?

森森桧柏长如此,历尽人间几变更。

桂萼写罢,许叔清与李道士连忙接了,展开仔细从头念了一遍。李道士高声喝采道:“妙极,妙极!杜相公,只恨小道无缘,相见之晚,不得早聆大教。几时落得清诲一番,真胜读书十年矣。”

许叔清道:“道兄,这有何难,杜相公今岁正欲寻个清静所在藏修,你观中既有空房,何不收拾一两间,与杜相公做个书室,就可早晚求教,却不是两便。”

李道士道:“杜相公若肯光降,我这里书房尽多,莫说是一两间,便是十数间也有,亦当打扫相迎。”杜萼道:“老师既肯见纳,足感盛情,谢金依数秦上。”

李道士道:“书房左则空的,敢论房金,只待相公高中,另眼相看足矣。”

许叔清笑道:“今日也要房金,明日也要清目,两件都不可少。”三人大笑一场。李道士先唤道童把前后书房门尽皆开了,然后起身,引了他二人,连看三四间,果然精致异常。李道士道:“杜相公,这几间看得如何?”

桂萼道:“这几间虽然精雅,只是逼近中堂,早晚钟磬之声不绝耳畔,如之奈何?”

李道士道:“杜相公讲得有理。这轩后还有一间小小斗室,原是小道早晚间在内做真实功夫的。杜相公若不见弃,请进一看,庶几或可容膝。”

桂萼道:“既是老师净居,岂敢斗胆便为书室。”李道士道:“这也不是这等说,只要是相公不嫌蜗窄,稍可安身,就此相让,不必踌躇。”杜萼道:“既然如此,也借赏鉴一赏鉴。”

李道士便向袖中汗巾里,取出一个小钥匙,把房门开了。许叔清与杜萼进去看时,果然比那几间更幽雅,更精致李道士道:“杜相公,这间看得书么?”

杜萼道:“恰好做一间书房,未必老师果肯相假。”道士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凭杜相公随时收拾行李到来就是。”

杜萼便躬身致谢,即欲起身作别,李道士一把扯住道:“难得杜相公光降,请再在此盘桓片时,用了午饭,待小道亲送到那凤皇山上。还有一事相烦。”许叔清道:“杜相公,既是道兄相留,便在此过了午,慢慢起身进城,到家里尚早。”

杜萼道:“但不知老师有何见谕?”

李道士道:“再无别事相恳,小道两月前在那凤皇山高峰上,新构得一椽茅屋,要求杜相公赐一对联,匾额上赐题两字,以为小道光彩。”

杜萼满口应承。不多时,那道童走进房来,道:“请相公与二位师父后轩午饭。”

大家同走起身。李道士依旧把房门锁了,三人同到后轩。午饭完毕,李道士吩咐道童,打点纸笔,随取山泉煮茗,快到凤皇山来。道童答应一声,转身便去打点。

三人慢慢踱出观门,只见松风盈耳,鸟韵撩人。杜萼称赞道:“果然好一座清霞观,此非老师道行高真,何能享此清虚乐境。”

李道士道:“惶恐,惶恐。”

须臾之间,就到了凤皇山上。杜萼道:“这峰峦嶮峻,请二位老师先行,待我缓缓随后,附葛攀藤,摄衣而上就是。”

许叔清笑道:“道兄,杜相公自来不曾登此山路,想是足倦行不上了。我们同向这石崖上坐一坐儿,待相公养一养力再走。”

李道士道:“这里冷风四面逼来,怎么坐得?杜相公,你再强行几步。那前头密松林里,就是小道新构的茅屋了。”

杜萼仔细射了一眼,果然不上半里之路,只得又站起身来,与许叔清挽手同行。慢慢的左观右望,后视前瞻,说一回,笑一回,霎时间便到了那密松林内。

真个有间小小幽轩,四下净几明窗,花阑石凳,中间挂着一幅单条古画,供着一个清致瓶花。杜萼极口喝采道:“果然好一所幽轩。苟非老师,胡能致此极乐?”

李道士笑道:“不过寄蜉蝣于天地耳,何劳相公过奖。”正说话间,那道童一只手擎了笔砚,一只手提了茶壶,连忙送来。许叔清在旁着实帮衬,便把笔砚摆列齐整。

李道士就捧了杯茶,送与杜萼:“请杜相公见教一联。”杜萼连忙接来茶,道:“二位老师在此,岂敢斗胆。”

许叔清:“日色过午,杜相公不必谦辞,请信笔挥洒一联,便可起身回去。”

杜萼就举起笔来,向许叔清、李道士拱手道:“二位老师,献丑了。两个欠身道:”

不敢。

“你看杜萼也不用思想把笔蘸墨直写道:千峰万峰云鸟没,十洲芳草参差。

五月六月松风寒,三岛碧桃上下。

李道士大喜道:“妙,妙,妙!莫说题这对联,便是这两行大字,就替小道增了多少光辉。”杜萼道:“老师休得取笑。”李道士道:“杜相公,有心相恳,一发把这匾额上再赐两字。”

杜萼便又提起笔来,向那匾额上大书三字云:悟真轩。、、李道士道:“杜相公,这三字愈加题得有趣。”

许叔清道:“道兄,这有何难,少不得杜相公明日到观中看书的时节,慢慢酬谢罢了。”杜萼道:“今日家尊在家等候,不敢久留。不过两三日内,复来趋教矣。”

李道士道:“杜相公请还转敝观去,清茶再奉一杯如何?”杜萼道:“多谢厚情,恐再耽搁,却进城不及了。”道士便相送下山,三人致谢而别,各自分手回去不提。

不知杜萼回家见了父亲,有何计议?几时才得到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杨柳岸奇逢丽女、玉凫舟巧合新诗

诗:少年欲遂青云志,黄卷青灯用及时。

辞文研穷贤圣理,偕朋砥砺古今疑。

滩头邻舫逢殊色,月下同情赋丽词。

不意相思心绪乱,何尝一日展愁眉。

说这杜萼别了李乾道士,离了凤凰山,同着许叔清,依旧返棹归来到得梅花观前,此时还有半竿日色,许叔清便要留进观里待茶。

杜萼再三辞谢,只得送到城门首,然后作别,分路回去,这杜萼回到府中,恰好翰林又早出门到一士夫家去饮酒未回,他就见了夫人,把清霞观幽雅并山中景致、李道士相待殷勤、让房的话,一一说知。

那夫人大喜道:“萼儿,既有这样一个好所在,又遇这般一个好道士,此是天赐汝的好机会,何愁读书不成?只是一件,想汝自幼不曾行路惯的,今朝行了这一日,身子决然有些劳倦,可早早吃些晚饭,先去睡罢。待你爹爹回来,我与他商议就是。”

你道世间哪有这样贤慧的夫人?况且杜开先又不是她亲生的儿子,论将起来何必如此十分爱护?人却不晓得内中一个委曲,这杜萼却常有着实倾心的所在,正是俗语云“两好合一好”的缘故。

你看这杜萼,遂躬身应诺。夫人便唤丫鬟整治晚饭,与他吃了,早去安寝。

次日侵晨起来,梳洗完备,连忙起到堂前,与翰林相见。

翰林问道:“萼儿,我昨晚回来得夜深了,不曾见你,却是汝母对我说得几句,不曾唤你问个详细。你去看那清霞观,果然还好读书么?”杜萼道:“启上爹爹,那清霞观果是好个去处,四围俱是凤凰山高峰环绕,并没一个人家,寂静异常,正是个读书的美地。”

翰林道:“那观中可还有空闲的书房么?”

杜萼道:“书房虽有几间,可意者绝少。孩儿多承那观中李老师一片好情,情愿肯把自己一间幽雅净室,让与孩儿看书。”

翰林道:“萼儿,果是那李道士真心肯让便好,不可去占据他的,日后恐招别人谈论。况且读书人讨了出家人便宜,叫做佛面上刮金,后来再不能有个发达日子,这是指望读书里做事业的人所最忌的。”

杜萼道:“爹爹有所不知,孩儿一到观中,原来李老师向年与孩儿曾在梅花观中会过,未曾坐下,就取出纸笔来,便要留题。那许叔清在旁再三撺掇,勉强吟了一首。李老师看了,老大称羡,后来便指引孩儿,连看了几间书房,见孩儿心下都不遂意,所以就肯欣然把净房相让,实非强要他的。”

翰林点头笑道:“萼儿,原来如此。却把什么为题?”杜萼道:“孩儿就把清霞观题几句。”

翰林道:“题得如何?”

杜萼便把前题清霞观诗句,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翰林道:“萼儿这首诗,足称老健,不落寻常套中,大似法家的格局。固虽题得好,如今出家人也有几个通得的,况又结交甚广,善于诗赋者尽多,以后若到观中,再不可信手轻吟。倘遇识者,从中看出破绽来,到惹人议论,不如缄默为妙。戒之,戒之!”

杜萼躬身道:“谨遵爹爹严训。”翰林道:“萼儿,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昨晚在康司牧府中饮酒,席上说起你往清霞观读书一事,他第二个公子满心要与你同去。你道如何?“

杜萼笑逐颜开道:“爹爹,孩儿曾闻古人有云:‘择一贤师,不如得一良友。’既康公子果肯同去,早晚讲习间,互相砥砺,不怕学业无成矣。”

翰林道:“同去虽好,你不知道那康公子为人,顽性极重,专务虚名。倘与他同去,明日到妨你的工夫。”

杜萼道:“爹爹所言极是。只是各人自求个精微田地便了。”

翰林道:“萼儿,既然如此,今日便可着人去约了康公子,明早打点书囊,一齐便与他同去罢了。”

杜萼道:“爹爹,此去清霞观足有三十余里,恐日逐饮食之类不堪担送,还要唤一个家僮随去,早晚伏侍便好。”

翰林道:“萼儿讲得甚有理,这件事到是要紧的。终不然馆中没人伏侍,可是个长久之计。但是家中这几个小厮,只好跟随出入,哪里晓得支持饮食?我想起来,倒是那管门的聋子,他自幼在我书房中伏侍,一应事务,却还理会得来,明日何不就着他同去?”

杜萼道:“爹爹,既然伏侍有人,孩儿久住在家,诚恐荒芜学业。适才已看历日,明日日辰不利,今日就着人去约了康公子,于十一日一同进馆罢了。”

这翰林见杜萼择定十一日起身进馆,便欣然应允。 杜萼又说道:“爹爹,孩儿还有一言启上。如今与康公子同馆,相与尚久,彼此不便称呼,望爹爹与孩儿取一个表字。”

翰林道:“萼儿,我蓄意多时,又是你讲起,我却省得。昨晚饮酒回来,一觉睡去,忽梦与你同玩花园,只见百花俱未开放,惟有梅花独盛。你问道:‘爹爹,这梅花年年开在百花之前,却有什说?’我回道:‘萼儿,可晓得梅占百花魁之语么?’如今我想起来,那梅花正应着你幼时的名姓,今日就取做杜开先便了。”

杜萼便深深唱喏,应声而退。

一壁厢就着人去约康公子,一壁厢就唤那个管门的聋子,吩咐着他打点书箱铺盖并供给灯油之类,先往清霞观去。到了十一日,那康公子带领家僮,挑了行李,叫下船只,早向西水滩头等候。

等了一会,看看日色将晡,哪里见个杜开先来?殊不知他到梅花观中,却被许叔清留在饯饮康公子等了许多时候,等得十分焦燥。

忽见前头杨柳岸边泊着一只小小画船,里面有几个精致女子,穿红着绿,都在那里品竹弹丝。未免又打动他少年耍性,便纵起身来,站在船顶上觑了好几时。

就问梢子道:“你可晓得前面那只画船,是哪一家的?这梢子一时回覆不来,也走到船头上看了一看,”

道:“康相公,你适间问的,可是那泊在杨柳岸边的么?”

康公子点头道:“正是,正是。”梢子道:“那只船唤名玉凫舟,就是城中韩相国老爷家的。”

康公子道:“那船中饮酒的是什么人?”梢公道:“康相公,这上面坐的正是韩相国老爷,今日在凤凰山祭祖回来,因此泊船在这里游耍。”

康公子道:“那几个女子,却是那里送将他承应的乐工?”

梢子笑道:“康相公,你还不知,这是相国老爷去年新选的梨园女子,一班共有十人,演得戏,会得歌,会得舞,一个个风流俊丽,旖旎娉婷,标致异常哩。”

康公子摇头道:“这老头儿好快活,好受用。梢子,你说得这样标致,又打动了我康相公往常间的风流逸兴。趁杜相公此时还未到来,你快把船儿撑近那边几步,待我饱看一会儿去。”

梢子便提起竹蒿,慢慢的一篙一篙撑向前去,与画船相近,也傍在杨柳岸边。

康公子不好船窗大开,只得半开半掩,着实瞧了半晌。

原来那几个女子都朝着韩相国站的,只看得背后,哪里看得明白?他却一霎时心猿难系,意马难拴,魂灵儿俱吊在那几个女子身上,拼着个色胆如天,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将开去。那几个女子听见这边一声响亮,个个都回转头来。康公子又乘机轻轻嗽了一声。

恰好那内中有一个女子,手拨着琵琶,却是韩相国日常间最欢喜得宠的,唤做韩蕙姿,她听得间壁船中嗽了一声,便觉有心,连忙回睛偷看。

原来天色昏黄,两边船里俱未上灯,这边看到那边,两个都是黑洞洞的,哪里看得明白,就把手中琵琶,弹了一曲《昭君怨》词儿。

你看这康公子,坐在这边船中,听得间壁船里弹着词儿,就如掉了魂的一般,只是凝眸俯首,倚栏静听了一会。

曲未罢,只听得岸上远远有人厉声问道:“前面可是康相公的船么?”这康公子晓得是杜开先来,恰才“嘿嘿”长叹一声,走到船头上,应问道:“来者莫非是杜相公么?”杜萼道:“小弟正是杜开先。”

原来林开先在梅花观中饮了半晌,不觉醉眼模糊,又遇天色昏暮,哪里看得些儿仔细,虽是听得康公子应声,也不知船泊在哪一边。

康公子道:“杜兄,请上这边船来。”杜开先正待要走,忽听得那边船中笙歌盈耳,只道是康公子船里作乐,便叫道:“康兄,读书人如此作乐,不亦过奢了么?”

康公子道:“杜兄请噤声,有话上船来见教。”杜开先便扶住竹篙,一脚跳上船去。康公子见他有些醉意,恐怕失足堕落水中,遂一把扶住。 迎到船里,连忙作揖。杜开先问道:“康兄,适才敢是什么人在舟中作乐?”

康公子道:“杜兄,你却错听了,奏乐的不是小弟船中,却是间壁那画船里面。”

杜开先道:“这是小弟耳欠聪了。那只画船是哪一家的?”

康公子道:“杜兄,那只船名为玉凫舟,是城中韩相国家的。今日相国安排酒筵在内,有两个奏乐的女子,生得天姿绝世,国色倾城,小弟却从来不曾见的。

适才等候杜兄不到,也是无意中偶然瞥见,略得偷瞧几眼儿。“

杜开先道:“康兄,既有这样一好机会,何不挈带小弟看一看?”

康公子道:“杜兄还且从容,我想那韩相国今夜决然赶不进城,料来我们也到清霞观去不及了。今夜就把船泊在这里,少刻待到东山月上,悄悄的把船撑将拢去,连了他的船,再把窗门四下开了,我和你玩月为名,那时饱看一回,却不是好?”

杜开先道:“康兄见教,其实有理。只恨小弟无缘,来得太迟了些。”康公子跌足笑道:“小弟来得早的,也不见有缘在这里。”杜开先道:“康兄,只是一件,我和你静坐舟中,如何消遣得这般良夜?”

康公子道:“这有何难,小弟带得有两瓶三白,几味蔬菜,杜兄不嫌,就取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却不是好?”杜开先拍手笑道:“这也说不得,今夜决然要陪康兄了。”

康公子便唤家僮,向后面船梢里拿过酒肴来。你看这梢子倒也知趣,便来问道:“二位相公,既有酒肴,安可闷酌?把我的船再撑过去些何如?”杜开先道:“说得妙,说得妙!我且问你,那只船上的梢子,你可认得他么?”

梢子道:“杜相公,这些撑船的总是我的弟兄们,每日早晨聚会滩头,大家都是唱喏的,如何有个不认得的。杜相公敢是有什吩咐?”

杜开先道:“我却没什说话,只恐你不认得的,把船拢将过去,他便倚着官势,难为着你。既是同伙的,拢去不妨。”

梢子便去提起竹蒿,一篙撑到那只画船边傍着。康公子就跳起身来,把两扇窗子“扑”的推开。

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见教一首?”杜开先笑道:“恐拙句遗哂大方。”

康公子道:“言重,言重!”杜开先便倚着阑干,对着月光,朗吟一绝云: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间照不平。

此际莫嫌微欠缺,应须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书房中独坐无聊的时节,也常好胡诌几句,只是吟来全没一毫诗气。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筊经。”

杜开先道:“康兄不必太谦,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请教。”康公子道:“小弟赋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没一些谦逊,是不是常要乱道一番,其实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见笑,我就把原题也和一首。若不合题,烦劳改政,切不可容隐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

杜开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说,小弟吟将出来,虽不成诗,也要带几分酒兴,诗肠自然陡发,若是不饮些酒,便心忙意乱,一字也诌不出来。杜兄且从容多饮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干了这一瓶罢。”

杜开先道:“这一瓶酒哪里就得尽兴,还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方妙。”

康公子摇头道:“这个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饮至醉,一字也读不出了。”

杜开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浅,只是慢慢饮干这一杯,奉陪康兄这一瓶罢。”

康公子把两只手捧起酒瓶,不上几口,呷得瓶中罄尽,便道:“杜兄,小弟献丑了。”

杜开先道:“不敢。”

康公子把酒瓶望船窗外一丢,只见水面上“乒乓”一响,然后放开喉咙,大嗽一声,朗吟云:谁将这面新磨镜,缘何挂在个中间?

康公子恰才吟得这两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会,把腰伸一伸,“扑”的一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

杜开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难道只吟这两句么?”这康公子哪里做声得出?杜开先道:“康兄,你想是饮了这瓶急酒,把诗肠都打断了。”

康公子又不答应。杜开先见他真个睡熟,便着他家僮先把杯盘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铺陈展开,扶他和衣睡着。杜开先便靠着栏杆,两只眼睛不住的向那边船里瞧个不了原来那只船中另有一个女子,就是恰才拨琵琶的韩蕙姿嫡亲妹子,唤名韩玉姿,仪容态度与姐姐韩蕙姿一般。

总是那眼尖利的,见了她姊妹二人,一时辨别不出。

若是那眼钝的,毕竟认不出哪一个是蕙姿,哪一个是玉姿这韩玉姿年纪只得一十六岁,凡技艺中倒比姐姐还伶俐几分,虽然堕迹朱门,选伎征歌,随行逐队,每至闲暇工夫,便去习些文翰,所以那诗词歌赋,十分深奥者固不能通晓,倘若文理浅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来原来适才杜开先所咏诗句,虽然把月为题,却是寓意于间壁船中那几个女子身上。

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时分,方才伺候得韩相国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个个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觉安眠,等得相国睡倒,各自就寝不题。

这韩玉姿见众姊妹们睡得悄静,忽闻得间壁船中长叹一声,她便轻轻赚将出来,乘着这月光惨淡,把窗儿推开半扇,假以看月为名,伸出纤纤玉手,扣舷而歌云:隔画船兮如渺茫,对明月兮几断肠。伤情满眼兮泪汪汪,相思不见兮在何方?

原来这杜开先坐等多时,不觉睡魔障眼,正低头靠在那交椅上。蓦听得那边船里打着这个歌儿,猛然醒悟,连忙站起身来,把眼睛睁了几眼。

哪里看得明白,便又把手来揉了几揉,方才见那边船窗里,却是一个少年女子:碧水双盈,玉搔半軃。翠点蛾痕,分就双眉石黛;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

无语独徘徊,仿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

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

杜开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个标致女子!料她年纪多只在盈盈左右,可惜?”

说不了,便要走来推醒康公子,唤他起来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个酒醉的人,倘或走将起来大呼小喊,把那韩相国老头儿惊醒了,莫说我空坐了这半夜工夫,连那女子适才那几句歌儿,都做了一场虚话。我如今趁此四下无人,那女子还未进去,不免将几句情诗便暗暗挑逗她。倘她果然有心到我杜开先身上,决然自有回报。只是我便做得个操琴的司马,她却不能得如私奔的文君。

也罢,待我做个无意而吟,看她怎么回我。你看那杜开先便叹了一声,斜倚栏杆,紧紧把韩玉姿觑定,遂低低吟道: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片语,长叹倚栏干。

韩玉姿听罢,暗自道:“这分明是一首情诗,字字钟情,言言属意,敢是那个书生有意为我而吟。哎,这果然是对面关情,无计可通一语。我若不酬和几句,何以慰彼情怀?”因和云: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虚此舟行。

杜开先听她所和诗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两只手双双扑在栏杆干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说几句知心话儿,叵耐韩相国那老头儿忒不着趣,刚一觉醒转来,厉声叫道:“女侍们都睡着了么?快起来烹茶伺候。”

这韩玉姿唬得魂不附体,香汗淋漓,只恐事情败露,没奈何把杜开先觑了几眼,轻轻掩上窗儿,转身进去不提。

杜开先见韩玉姿闭窗进去,暗自道:“原来我杜开先如此缘悭分浅,正欲与那女子接谈几句,问个姓名,不想又被那老头这叫声搅散。我想她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门似海,音问难通,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有相会的日子。

罢,罢!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来,看她上岸的时节,还有心回顾我这船中否?“

说罢,便把窗儿轻轻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边。你看这杜开先,熬了这几个更次,精神着实怠倦,才睡得倒,一觉睡去,直到东方日上。原来这康公子虽然睡着,此事也是经心的,故那杜开先与韩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听在耳中。

次日老早先走起来,却好杜开先还未睡醒,只见那岸上闹哄哄的簇拥着几乘女轿,恰正是来接那几个女子的。

他便急忙梳洗齐整,穿了艳服,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不多时,先走出一个女子来,却就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词儿的韩蕙姿。她便回转头来,见康公子站在船头上,便把秋波频觑几眼,方才动身上轿。

又走出一个韩玉姿来,看见康公子,只道就是夜来吟咏诗的那个书生,不住睛看了又看,想他心中觉有几分疑惑。

这康公子见后去的这一个,与前去的那一个面貌一般?暗自猜疑道:“好古怪,世间面庞相似者虽多,哪里有这样生得一般?便是嫡亲姊妹,也没有这等相象。连我竟认不出哪一个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的。”

你看这康公子便走入船中,把杜开先推了一推,向耳边低低叫道:“杜兄,快些醒起来,那韩相国的玉凫舟已开去了。”

这杜开先还在梦中,听见了这一句,连忙带着睡魔,一骨碌爬将起来,道:“康兄何不早叫一声?”

康公子笑道:“杜兄且莫着忙,船便不曾开去,只是那几个女子先起身去了。”

杜开先惊问道:“康兄,果然去了?”

康公子又笑道:“杜兄,,小弟仔细想来,只是辜负了昨夜那首诗儿。”杜开先见他说话有心,便支吾道:“康兄,这有何难,再把后面两句续上去罢。”

康公子笑道:“杜兄,俗语说得好:‘既来雕栏下,都是赏花人。’如今你的心事却瞒不得我,我的心事也瞒不得你。只要明日有些好处,大家挈带一挈带,不可学那些掩耳盗铃就是。”

杜开先晓得被他识破,却便不敢隐瞒,就把夜来情景一一备说。康公子道:“杜兄,既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切不可错过。我们快早开船,且到清霞观去。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灯夜,我和你进城看灯,慢慢画一好计策,再去访她便了。”

杜开先道:“康兄言之有理。”

便叫梢子开船。不多时,看见凤凰山。康公子道:“闻杜兄到处题咏,今见凤凰山,安可缺典?”

杜开先知康公子来煞不得的,况诗兴勃发,也不推辞,也不谦逊,便朗吟云:凤凰山是凤凰形,草木纷然似羽翎。

两翼拍开飞不起,一身俯伏睡难醒。

清霞已接真龙脉,巴邑多钟列宿星。

云雾腾腾笼瑞气,无穷秀丽起山灵。

吟毕,康公子赞美道:“杜兄,昨夜与丽人酬和意兴甚豪,今日凤凰山之吟,豪兴尚在,故言言逼古,非人所及也。”杜开先道:“一时应酬,惶愧,惶愧。”

说话之间,不觉船已到岸。凑巧李道士在外接着,邀进观中,因问道:“杜相公,此位相公不曾会面,请问尊姓?”

杜开先道:“这位相公姓康,名泰,字汝平,乃城中康司牧老爷第二位公子。

今来与我同学,幸乞见留。“李道士道:”书房尽多,任凭选择,小道岂敢推托?“

杜开先着家僮安顿行李不提。

毕竟不知他两人有什妙计得访韩玉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两书生乘戏访娇姿、二姊妹观诗送纨扇

诗:悲观离合总由天,不必求谋听自然。

顺理行来魂梦稳,随缘做去世情圆。

坐怀柳下心无歉,闭户鲁男操亦坚。

年少莫教血气使,当思色戒古人言。

说这杜开先与康汝平,虽是来到清霞观里,一心只把那玉凫舟系在心上,一个想的是那韩蕙姿,一个想的是那韩玉姿,竟把读书两字丢在一边。

你看这杜开先,虽然做得个诗魔,还又带了几分色鬼,从到清霞观中,并无吟哦诵读之声,恰有如痴如醉之态,没一刻不把那女子和的几句诗儿,口中念了又念,心中想了又想,竟没一个了期。

康汝平见了,十分着意,便假意把几句说话劝慰道:“杜兄,我与你是男子汉,襟怀海样,度量廓如,喜怒哀乐,发皆中节。你可晓得那妇人家水性杨花,飘流无准,何曾有一点真心实意向人?今日遇着这一个,便把身子倒在这一个人身上;明日见了那一个,就把身子又倒在那一个人身上。你仔细想一想看,世间女子可还有几个如得卓文君的?我和你如今得这幽静所在,正要把尘念撇开,精心奋发,两个做些窗下工夫,习些正经事业,怎么到把这儿女私情牵肠挂肚?”

两个唧唧哝哝,无休无歇。杜开先道:“康兄,小弟岂不晓得,只是那个女子既肯以诗酬和,虽不十分着意在小弟身上,想来实有几分意思。怎得浑身插翅,飞到韩府,与她再会一面,也不枉了那夜杨柳岸边相会一番。”

康汝平大笑道:“杜兄,美色人人好,这也难怪你。我适才说那几句,虽只是强勉相劝,又何尝不想着那几个女子来?每日间硬着心肠,捱过日子,实不比杜兄心心念念得紧。”

杜开先道:“康兄,明日已是元宵佳节,我想韩相国府中必然张灯排宴,庆赏元宵,那些女子定在筵前承应。我和你便假看灯为由,倘天从人愿,遇着那些女子,也未见得。”

康汝平道:“杜兄,世间凑巧的事往往有之,偏生我们终不然这等烦难。只是明日灯夜,这府中来往人多,我和你虽得见那女子,那女子哪里便认得我们,可不枉费了一番心机。小弟有个计较,我这巴陵城中,年年灯夜大作兴的是跳舞那大头和尚,不免将计就计,明日午后进城去,做五分银子不着,弄下一副大头和尚。

待到上灯时候,央他几个人敲锣的敲敲的,上灯时候,我和你换了些旧衣服儿,混在那人丛里,一齐簇拥到那韩相国府中去。

料他那一班女子,都近前来瞧看。我两人各把眼睛放些乖巧出来,认得是哪一个,然后挨向前去,乘机取便,只把两三个要紧字儿暗暗打动她,自然解意,想起前情,决然有一个分晓。倘然天就良缘,佳期可必。杜兄,你道我这一个计较,也行得通么?“

杜开先道:“康兄,你这个计较,其实妙得紧,便是诸葛军师再世,也是想不到的。小弟还有一句请教,那乱纷纷多人的时节,还把两三个甚么字儿可打动得她?”

康汝平笑道:“杜兄,你是个极聪明的人,那没头的文字都要做将出来,难道这两三个字儿,便是这等想不起了?”杜开先顿然醒悟,笑了一声道:“康兄,承教了。”

便转身走了几步,低头想了一想,暗自道:“我杜开先果然也叫得一个聪明的人,难道那两三个字儿,就再想不出一个好计较?我记得柬匣中前日带得一把纨扇在此,不免就把她舟中酬和诗句,将来写在上面。明日带到韩相国府中,倘得个空闲机会,就可乘便相投,却不是好?”

思想停妥,连忙撇了康汝平,走进书房,开了柬匣,就把纨扇取将出来,提起霜毫,果然把那一首酬和的诗儿写上道: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虑此舟行。

正要把笔放下,又想得起道:“呀!我杜开先险些儿又没了主意。终不然只把这一首诗儿写在上面,总然那女子见了,到底不知我的姓名,却不是两下里转相耽误。待我就向旁边写了名字,那女子若果有心,后来必致访着我的踪迹。”

这杜开先又提起笔来,果向那诗的后边,又添上五个字:“巴陵杜萼题。”

写完又念一遍,大叹一声道:“纨扇,我杜开先明日若仗得你做一个引进的良媒,久后倘得再与你有个会面的日子,决不学那负心薄幸之徒,一旦就将你奚落。”

说不了,只见那书房门“呀”的推将进来。杜开先疑是康汝平走到,恐他看见不当稳便,连忙笼在衣袖中。转身看时,恰是那伏侍的聋子,点了一枝安息香,走进房来。杜开先笑道:“你这聋子,果然会得承值书房。明日待我回去府中,与老爷夫人说,另眼看顾你几分。”

聋子回头笑道:“大相公,小人自幼在书房中伏侍老爷,煮茶做饭,扫地烧香,并无一毫疏失。多蒙老爷另加只眼,果然与别的看待不同。只是明日大相公高中了,就把老爷看顾小人做了样子,抬举做得管家头目罢了。”

杜开先道:“这也容易。只怕你明日多了年纪,耳又聋,眼又聩,却怎么好?”

聋子道:“大相公,小人也是这样想。若还得到那个时节,就坐在书房里,照管些事儿,吃几年安乐茶饭,也尽够了。”

杜开先道:“且到这个时节,自然不亏负你。我还有句话与你说,明日是元宵佳节,城中遍挂花灯,我欲与康相公同去看玩一番,你明日可早早打点午饭伺候。”

聋子道:“大相公,这个却不劝你去那闹元宵夜,人家女眷专要出去看灯,你们读书人倚着后生性子,故意走去挨挨挤挤,闯出些祸来,明日老爷得知,却不说大相公,到罪在我小人身上。”

杜开先道:“聋子,我听你这几句话儿,着实讲得有理。谅来我与康相公两个,俱是守分的人,决不去那边惹祸。明日便进城去,也不回府中,只在大街左右看玩片时,少不得依旧出城,到梅花观中歇了,后日早早便好转来。只是你在书房中,夜来灯火谨慎几分,强如把我相公挂在心上。”

聋子道:“大相公,小人虽是方才说那几句闲话,一半为着大相公,一半却为着小人自己。明日去不去凭你主意,只要凡事小心,早去早来,省得小人放心不下,明日又赶进城来。”

杜开先道:“你快去打点晚饭,再不要絮烦了。”聋子转身竟走,不多时便把晚饭拿出来。杜开先就同康汝平便把酒来吃了几盅,然后吃饭,吃茶,又坐一会,各人进房收拾安寝不提。次日,两人早早吃了午饭。

杜开先吩咐聋子,小心看管书房,康汝平带了家僮,一齐起身。离了清霞观,过了凤凰山,行了三四里,哪里得个便船。你看他两个原是贵公子,从来娇养,出门不是船就是轿马,哪里有行路的时节?这日有事关心,又恐迟了,就如追风逐电一般。有诗为证:心中无限私情事,两足谁怜跋涉劳。

不趁此时施巧计,焉能海底获金鳌?

看看行了半个日子,还到不得西水滩头。这正是:心急步偏迟。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到得梅花观中。许叔清忙出迎迓,见了康汝平,便对杜开先道:“老朽前日却听不明白杜相公的话,原来同馆的就是康二相公,好难得。”

康汝平欠身道:“不敢。”许叔清笑道:“二位相公今日匆匆回来,敢是要进城看灯么?”

杜开先也笑道:“不瞒老师,原是这个意思。”许叔清道:“二位相公既要看灯,何不早来些?”

杜开先道:“起初原不曾有此意,吃午饭后,两人一时高兴,说起就来。又没有船,只得步行,所以这时才到。老师在此,实不相瞒说,我两人都不回家去了。且在这里闲坐片时,待等上灯时候,换些旧衣服穿了,慢慢踱进城去看一看,不过略尽意兴。即便转来,就要老师处借宿一宵,明早就到清霞观去。”

许叔清满口应允道:“这个自然领教。今日元宵佳节,二位在此,却不曾打点得些什么好酒肴,老朽甚不过意。也罢,二位相公若不见罪,还有野菜一味,淡酒一壶,慢慢畅饮一回,然后进城。不识尊意如何?”

杜开先与康汝许叔清道:“相与之中,理上当得的,说哪里话。”就吩咐道童,整治酒饭款待。

你看这杜开先,把这件事牢牢在心记着,就对康汝平道:“康兄,我与你今日之来,单单只为得这件事,到这里好几时,却把那件事情反忘怀了。”

康汝平会意道:“杜兄,正是那件要紧的东西,这时节却打点不及。古人说得好:‘有缘那怕隔重山。’只要有缘,自有凑巧的所在。但是那二三个字儿,到底要打迭得停当。”

正说得高兴,那许叔清走来问道:“二位相公,还是吃了酒去看灯,还是只吃饭,看过灯来吃酒?”

杜开先道:“康兄,想是这时城中火炮喧阗,花灯必然张挂齐整。若吃了酒饭去,恐怕迟了,我们不如看了转来。”

康汝平道:“讲得有理。”

便起身换了衣服。许叔清道:“二位相公既然先去看灯,老朽却得罪了。

今日乃三官大帝降生之辰,晚间还要做些功课,却不得奉陪,只在这里殷勤恭候便了。“

杜开先道:“这个不敢劳动老师,只留康相公家这位尊价在此等候一会就是。”

两人别了许叔清,遂起身走进城来。恰可皓月东升,正是上灯时候,但见那:焰腾腾一路辉煌,光皎皎满天星斗。六街喧闹,争看火树银花;万井笙歌,尽祝民安国泰。迭迭层层,彩结的鳌山十二;来来往往,闲步的珠履三千。这正是:金吾不禁,玉漏停催,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两人看了一会,渐渐走到十字街头,只见簇拥着两行的人,拉下两个宽大场子,一边正在那里跳着大头和尚度柳翠,一边却在那里舞着狮子滚绣球,筛锣击鼓,好不热闹两人看得有兴,各自站在一边。不多时,那后面一条小巷里又拥出一伙人来。

杜开先回头看时,恰又是一起跳大头和尚的。忽听得中间有两个人说道:“我们先到韩府中去。”

杜开先听了“韩府”二字,着实关心,便唤了康汝平,随着那伙人一齐径到韩府中只见那大门上直至中堂,处处花灯遍挂,银烛辉煌,就如白昼。

他两个便混在人队里,挨身直到堂前,正是韩相国庆元宵的家宴上面凛凛然坐着一位,你道是谁?

原来就是韩相国。左右两旁还有几个恭恭敬敬坐着的,就是他的弟男子侄。

笙歌鼎沸,鼓乐齐鸣,流星满空,火爆震地。又是这一班跳大头和尚的,敲锣击鼓,满城人都来逢场作戏。

杜开先与康汝平两人到此,一心一念,只为这两个女子身上,左顾右盼,前望后瞻,徘徊许久,并无踪迹。

心中顿觉愁闷,暗想道:“今日千筹万算,得到这里,也非容易。倘若不得些影响,怏怏空回,必然害起病来,如何是好?”

正思虑间,见那围屏后闪出两个女子来,一个就是韩蕙姿,一个就是韩玉姿。

这康汝平不住睛偷觑几眼,端的认不出那一个是前日拨琵琶的。

杜开先痴痴呆呆,看了一会,暗自道:“世间有这样一对女子,就是嫡亲姊妹,面庞也没有这等相象得紧。不知哪一个是前夜舟中酬和的?”

你看,倒把个杜开先疑疑惑惑起来。原来那韩玉姿那夜隔船酬和的时节,便是有些月色,朦胧之间,两下里面貌都不曾看得仔细,所以怪不得这一个全不认识,也怪不得那一个心下猜疑。

就是那韩蕙姿,前日瞥见康汝平的时节,天色尚未昏瞑,他却看得几分明白在眼睛里。蓦然间在人丛里见了,便觉兜上心来,连忙站出屏前,把秋波偷觑几番。

杜开无回转头来,见她有些情景,只道就是在舟中酬和的这一个,满心欢喜,便又近前几步,把袖中纨扇悄悄撇在韩蕙姿身边。有诗为证:侯门深似海,不与外人通。

昔日留情密,今宵用计穷。

昆仑难再见,红绡岂重逢。

纨扇传消息,姻缘巧妙中。

回转身来,携了康汝平的手,向人队里看。这些人跳的跳,舞的舞,站了好一会,方才与众人同散出门。此时将及半夜,灯阑人静,两个说说笑笑,徐步踱出城来,竟到梅花观中。

许叔清还在这里等候,见杜开先与康汝平走到,忙唤道童摆出肴馔来,三人畅饮不提。

说那韩蕙姿见人散了,刚欲转身进去,只见屏前遗下一柄纨扇,便蹲身拾起,藏在袖中,连忙走进房里,正向灯下展开观看。恰好那妹子韩玉姿推门进房,看见姐姐手中执着一把纨扇,便迎着笑脸道:“姐姐,好一把纨扇,却是哪里来的?”

韩蕙姿道:“妹子,你却不知道,这把扇子休轻觑了它,却来得有些凑巧。”

韩玉姿笑道:“姐姐,我晓得了,这敢是老爷私自与你的么?”

韩蕙姿道:“妹子,人人说你聪明,缘何这些也不甚聪明。若是别家的老爷,内中或有些私曲。

我家老爷待我姊妹二人,一般相似,并无厚薄。难道私自与得我,到没得与你不成?

不是这等说。这柄纨扇,恰是适才多人之际,不知是哪一个掉下在围屏后边,偶然看见拾得的。“韩玉姿笑道:”你却有这样好造化,何不待妹子赠你几句诗儿?“

韩蕙姿道:“这个却好,只是上面已题着诗了。”玉姿道:“姐姐,可借与妹子一看么?”

韩蕙姿便递将过来。韩玉姿展开,把前诗看了一遍,只见诗后写着杜萼的名姓,蓦然惊讶起来,心中想道:“好奇怪,上面这一首诗,分明是前日在玉凫舟对那生酬和的。我想这一联诗句,并没人晓得,不知什么人将来写在这把纨扇上。

看将起来,莫非那生就是杜萼?适才混入进来,探访我的消息,也未可知。

便对韩蕙姿道:“姐姐,你可晓得这扇上诗句是什么人题的?”韩蕙姿道:“我却不知是谁。”

韩玉姿道:“这就是杜萼题的。”韩蕙姿想一想道:“妹子,杜萼莫非就是老爷时常口口声声慕他七岁能诗的么?”

韩玉姿道:“姐姐,我想决是此人。终不然我巴陵城中,还有一个杜萼不成?”

韩蕙姿道:“妹子,这有何难,我和你明日就拿了这把扇子,送与老爷一看,便知分晓。”

韩玉姿道:“姐姐所言,甚是有理。只恐这时老爷睡了。若再早些,就同送去一看,却不是好。”韩蕙姿道:“妹子,他老人家眼目不甚便当,就是灯下,也十分不甚明白,只是明早去见他罢。”

韩玉姿便不回答,遂与姐姐作别,归房安寝不提。

次日早辰起来,她姊妹二人纨了纨扇,殷殷勤勤走到后堂,送上韩相国道:“启上老爷,昨晚在围屏前,不知什么人掉下一把纨扇,是我姊妹二人拾得。上面写有诗句,不敢隐匿,送上老爷观看。”

韩相国接在手中,仔细一看,道:“果然好一把扇子,看来决不是个寻常俗子掉下的。”

遂展开把那上面诗句,从头念了一遍,便正色道:“好胡说!这扇上分明是一首情诗,句句来得跷蹊。你这两个妮子,敢到我跟前指东道西,如此大胆,却怎么说?”

唬得她姊妹二人心惊胆战,连忙跪倒,说道:“老爷,这样讲来,倒教我姊妹二人反洗不干净了。今日若是有了些什么不好勾当,难道肯向老爷跟前自招其祸?请老爷三思,狐疑便决。”

韩相国便回嗔作喜道:“这也讲得有理。你两个可快站起来,这果然是我一时之见,错怪你们了。”姊妹二人起身,站立两旁。韩相国道:“玉姿,你可晓得扇上题诗的这个人么?”

韩玉姿道:“我是无知女子,况在老爷潭府中,并不干预外事,哪里晓得扇上题诗这人?”

韩相国道:“我方才说这把扇子,却不是寻常人掉下。

你道是谁?乃是杜翰林老爷的公子,唤名杜萼。他七岁的时节,便出口成章,如今不过十六七岁,城中大小乡绅,没一个不羡慕他。我亦久闻其名,不见其人。

目下就是袁少伯的生辰,正欲接他来题一幅长春四景的寿轴。今既得他这把纨扇,就如见面一般。你可收去,用白绫一方好好包固,封锁在拜匣里。待我明日写一个请帖,就将它送到那杜府中去,权为聘请之礼。“

韩玉姿听说了这几句,正中机谋,便伸出纤纤玉笋,接了过来。韩相国还待吩咐两句,只见那门上人进来禀道:“京中有下书人在外,候老爷相见。”

韩相国便走起身出去不提。却说这韩玉姿收了纨扇,别了姐姐竟到自己房中,慢慢展开,仔细从头看了不了,遂叹一声道:“杜公子,杜公子,你既存心于我,却不知我在此间亦有心于你。毕竟自今以后,我和你不久就有见面的日子。只是教我全无一毫门路,可通消息,如何是好?

我今有个道理在此,杜公子前日所吟诗句,我已明明牢记心头,不免将机就计,就写在这纨扇上,然后封固停当,待老爷明日着人送去,他见了时,必定欣然趋往。那时待我暗中偷觑,再把手语相传。若得天意全曲,成就了百年姻眷,岂非纨扇一段奇功!“

思想已决,正待展开,又想道:“且住!我那蕙姐姐,原是个奸心多虑的人,倘被她走来瞧破,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倘有些风吹到老爷耳边,不特惹是招非,却不道一片火热心肠,化作一团冰炭矣。”

连忙起身拴了房门,再把文房四宝取将出来,低头想了一会。你看这韩玉姿,果然是一个聪明女子,前日杜开先寄咏的诗句,又非笔授,不过信口传闻,缘何字字记得详细,便轻轻提起笔来,向那纨扇上续写道: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一语,长叹倚栏杆。

写毕,从头念了一遍,端然字字无差。

便抽身取了一幅白绫,欲待包封,忽然又想起来,说道:“我想杜公子为着我身上,费了一片深心,分明暗赘姓名在上。若我只把诗句写去,不下一款,教他悬空思念,依旧做了一场没头绪的相思。我也把名字写在后边,使他见了,便知道我留心于他的意思。”

又提起笔来,向后写道:“韩玉姿题。”写毕,就把白绫包固停当。有诗为证:柳陌逢邂逅,朦胧月满舟。

面庞俱不认,情意各相投。

隔水通琴瑟,当窗互和酬。

有心求凤侣,无计下鱼钩。

旦夕忘经史,痴迷难自由。

三餐浑弃却,一念想风流。

纨扇留屏后,通名引路头。

天缘真辐辏,烦恼可全收。

正要起身将来收拾在拜匣里,只听得房门外一声咳嗽。你看韩玉姿,霎时间玉晕生愁,仓皇无计,恐漏泄机关,反招烦恼,便轻轻把房门开将出来一看,四下里并不见一个人影。

猛自惊讶道:“这莫非是我老爷唤姊妹们来打听我的消息,且待走到厅前看一看老爷下落就是。便悄悄掩上门儿,正走到东廊下,蓦然想起那把纨扇不曾收拾得,连忙又转身来。进房一看,哪里见个踪迹,竟不知什么人拿去。

正在愁虑之间,只见韩蕙姿走近前来,迎着笑脸道:“妹子,老爷着我来,取你那把纨扇去,仔细再看一看。”韩玉姿却回答不来,就将姐姐一把扯到房中。

毕竟不知她两个有什说话,后来那纨扇的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作良媒一股凤头钗、传幽谜半幅花笺纸

诗:情痴自爱凤双飞,汀冷难交鹭独窥。

背人不语鸳心闹,捉句宁期蝶梦迷。

涓涓眼底莺声巧,缕缕心头燕影迟。

何如还如鱼戏水,等闲并对鹤同栖。

你道适才在门外咳嗽的是哪一个?恰就是个韩蕙姿。原来他在门外站立了好一回,这韩玉姿在房里自言自语,把那把纨扇看一会,想一会,都被他在门缝里明明白白瞧得仔细。妹子走出房来,便闪在那花屏风后。

玉姿虽是听见咳嗽之声,哪里提防就是姐姐韩蕙姿?这蕙姿也正有心在那扇上,恰好乘她走出,悄悄赚进房中,将来匿在袖里,故意待她来时,要把些话儿挑逗。

她见妹子无言回答,倒一把扯了进房,便道:“妹子,莫要着忙,那把扇子是姐姐适才到你房中,拿去送与老爷了。”玉姿见姐姐说送与老爷,心中老大惊恐,便道:“姐姐,怎么好?

适才那把扇子是我妹子乱题了几句在上,若是老爷看见,决要发起恼来,如何区处?“

蕙姿道:“这个何妨,老爷一向晓得你是个善于题咏的,见了决然喜欢。

难道到要着恼么?“玉姿道:”姐姐,你不知道,那首诗有些古怪,却是老爷看不得的。“蕙姿点头道:”原来如此。妹子,我和你不是别人,原是同胞姊妹,何不把诗中的意思明对我说,与我得知。倘或老爷问起时节,姐姐替你上前分理几句也好。“

玉姿只道真把了韩相国,事到其间,却也不敢隐瞒,只得便把那日玉凫舟两下隔船吟和缘由,从头到尾,一一实告。蕙姿听妹子这一番话,正是错认陶潜是阮郎。

只道是那晚把船窗推开偷觑的那康公子,却就是杜公子,便道:“妹子,看将起来,那杜公子昨晚向人队里混迹到我府中了。见我姊妹二人面庞一般相象,却也认不明白,因此把这纨扇暗投在围屏侧边,要我们知道他特来探访的意思。

妹子,你休恁心慌,那纨扇却不曾送与老爷,还在姐姐衣袖里面。不是我故意要藏匿你的,适才门外听你自言自语,分明露出一段私情,正要把这把扇子为由,慢慢盘问你几句。如今不提防着我,先把真情从头实说,足见姊妹情深。难道我做姐姐的,倒将假意待你不成?却也有几句心苗话儿,就与你实说了吧。“

玉姿听说纨扇在姐姐身边,方才放下肚肠,把个笑脸堆将下来道:“姐姐,便险些儿把我妹子来惊坏了。你既然有什心事,向妹子说也不妨。”

蕙姿遂把在那船中瞥见康公子,特地把琵琶拨唱一曲《昭君怨》打动他的话,明明尽说。

玉姿听姐姐说罢,竟也懵懵懂懂起来,连他也把个康公子想做了杜公子,对着蕙姿道:“姐姐,妹子想来,那晚杜公子在那边偷瞧姐姐的时节,分明也有了一点心儿,不料妹子夜来倚栏看月,想是他到把我认做姐姐,故将诗句相挑。哎,这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

蕙姿道:“妹子,这般说,我和你不知几时才得个‘水清方见两般鱼’?”

玉姿回笑一声道:“姐姐,我如今姊妹二人的心事,除了天知地知,只有这把纨扇知得。从今以后,若是姐姐先有个出头日子,须用带挈我妹子;倘或我妹子先有个出头日子,决不忍把姐姐奚落就是。”

蕙姿道:“但有一说,这把扇子设使老爷明日送去的时节,拆开一看,见了上面又写着一首诗儿,可不做将出来,怎么了得?”

玉姿呆了一会道:“姐姐讲得有理。妹子只顾向前做去,倒不曾想着这一着。

也罢,我如今既已如此,用个拼做出来的计较,把这扇子另将一幅上好白花绫整整齐齐封裹停当,再把一方锦匣儿,好好盛了。

待到明日老爷送去之时,他见收拾得十分齐整,哪里疑心到这个田地?况且他又是个算小的人,要爱惜那幅白绫,料不拆开来看。倘蒙天意成全,能够与杜公子一见。他是个伶俐书生,点头知尾,自能触悟,决然乘机趋谒。那时节,两下里便也得个清白。“

蕙姿笑道:“妹子,既然如此,我和你各人赌一个造化,撞一个天缘便了。”

玉姿也笑了一笑,便起身各自回房不提。有诗为证:疑信参差不可评,全凭见面始分明。

今朝两下休心热,自有天缘出至情。

话说这杜开先,自从元宵灯夜与康汝平混入到韩相国府中,瞥见蕙姿错投纨扇之后,依旧回到清霞观里。诗书没兴,坐卧不宁,心下半喜半愁,情错乱。道他喜的是那一件?却是得了一个真实消息。愁的是哪一件?

却是姊妹二人一般面貌,毕竟不知哪一个是画船中酬和的,又不知那把纨扇落在谁人手里。这康汝平虽然晓得他想念的意思,哪里知道暗投纨扇一事,不时把些话儿询问。杜开先再不露出一些影响,整日在书房中愁闷不开,神魂若失,痴痴呆呆,懵懵懂懂,就如睡梦未醒的一般。

那聋子见了这般模样,再想他不着什么头脑,老大惊异。原来这聋子耳内虽是听人说话不明,心中其实有些乖巧,背地里不时把康汝平去探问口讯。康汝平却又不好明对他说为着这件事儿,只得把些别样说话支吾答应。

聋子哪里肯信?一日,对着杜开先道:“大相公,我想你离家到馆,还不满个把月日子,就是这样一个光景。在这里若也多坐几时,便不知怎么一副嘴脸。

古人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必有凄惶泪。’那日元宵灯夜,我劝你不要进城,却不肯听。如今看将起来,都是那时节起的。

你们后生家,尽着一时豪兴,游耍到夜静更深,敢是撞着邪祟在身上了?若使明日老爷知道了这个风声,却不晓得大相公宵夜的情由,只说小人在这里早晚茶饭上服侍不周。那时节,教我浑身是口,也难分辩。不如早早收拾回到府中,禀过老爷,慢慢消遣几个日子,再到馆中,却不是好?“

杜开先便不回答,着实沉吟了一会道:“我的意思到也要回去消遣几日。只是这书房中衣囊什物,没人在此看管。”

聋子道:“大相公,你却说这样量小的话。古人说得好:‘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不把这书房锁匙,托付康相公就是。”

杜开先道:“聋子,你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康相公也是个没坐性的,见我不在这里,一发没了兴头,自然也要打点回去了。”聋子道:“这也极容易处的。待小人送大相公到了府中,再转来看管便了。”你看这杜开先,不说起回去便罢,若说起回去,巴不得一步就走进城去。

对着聋子道:“我有个道理,你去对康相公说,明日是太夫人的散寿,大相公今日要回府去一拜,只消停三两日就来。这书房中要康相公捡点一捡点,看他怎么回答。”

聋子转身便去对康汝平说。这康汝平原晓得他只为那桩心病,不好相留,只得凭他回去。便道:“你相公既要回去,我就移到你相公房里去,权坐几日就是。”

聋子就来与杜开先说知。杜开先就着他速去收拾几件衣服,做一毡包提着,连忙起身,竟到康汝平房中作别。康汝平遂携手送出观门,却把没要紧的话儿,低低附耳说了几句。

杜开先微微笑了一笑,两人拱手而去。这正是杜开先凑巧的所在。方才到得府中,恰正午后光景,只见一个后生,手捧一方拜匣,也随后走将进来。聋子回头看见,问道:“大哥,是哪里来的?”后生道:“我是韩相国老爷差来,聘请你杜爷公子的。”

杜开先听说:“韩相国”三字,便觉关心,又听说个聘请杜公子,就站住仪门首,问道:“可有柬帖么?”后生把他仔细看了两眼,见他相貌不凡,心中便道:“此莫非就是杜公子?”便向拜匣里先取出一个柬帖来,连忙送与杜开先。

杜开先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上写着“通家眷生韩文顿首拜”,“副启一通”。

杜开先就当面把书拆开一看,上写道:贤契青年美质,硕抱宏才。声名重若斗山,望誉灿如云汉,咸谓谪仙复生,尽道陈思再世,真巴陵之麟凤,廊庙之栋梁也。

敬羡,敬羡!不佞潦倒龙钟,清虚不来,渣秽日积。欲领玄提,尚悭良遇。

寿意一幅,借重金言。原题纨扇为聘,慨赐贲临。

老朽林泉,不胜荣藉。

看到后面,只见有着“纨扇”二字,心中着实惊讶,暗想道:“难道那把扇子,却被老头儿看破了?”

那后生便把锦匣儿送将过来。杜开先一只手接了锦匣,一只手执了书柬,笑吟吟的对着后生道:“既承韩老爷宠召,自当趋往。但刻下不及回书,敢烦转致一声,待明早晋谒,觌面称谢便了。”

后生方才晓得这个就是杜公子,愈加小心几分,满口答应不及。杜开先着聋子拿三钱一个赏封送他,称谢而去。有诗为证:曾将纨扇留屏后,今日仍赍作聘物。

无限相思应有限,羡他来去是良媒。

杜开先见那后生去了,也等不得走进中堂,端然站在仪门边,把那锦匣揭将开来。只见里面又是一幅白绫封裹得绵绵密密,原来还是韩玉姿的手迹。恰好适才韩相国着人送来的时节,果然无心究竟到这个田地上去,因此便不拆开细看,随即糊涂送到这里。

这都是他两个的天缘辐辏,恰正送来,刚刚遇着杜开先回来,亲自收下。这杜开先虽见书上写着个“纨扇”二字,哪里晓得扇上又添了一首诗儿!便又把白绫揭开,果是那元宵夜,掷在围屏边的这把扇子。

再扯开一看,上面又增了一首诗儿,恰正是他那日在这边船里即咏的,诗后又写着“韩玉姿”三字。

点头暗想道:“原来画船中与我酬和的,就是这韩玉姿了。只是一件,如何那书帖上写着是韩相国的名字?这纨扇上又写着韩玉姿的名字,此事仔细想来,不好明白。莫非到是那老头儿知了些什么消息,请我去,倒有些好意思不成?”

你看他慢慢的一回想,一回走,来到中堂,恰正见翰林与夫人对面坐着,不知说着些什么话儿。看见杜开先走到,满心欢喜,虽是一个月不相见,就如隔了几年乍会的一般。连忙站起身来,迎着笑脸道:“萼儿,你回来了,一向在馆中可好么?”

杜开先道:“深承爹妈悬念,只是睽违膝下,冷落斑衣,晨昏失于定省,不孝莫大。”

杜翰林道:“萼儿,你岂不晓得事亲敬长之道,哪一件不从书里出来!今既与圣贤对面,就如镇日在父母身边一般。我且问你,那康公子也同回了么?”

杜开先答应道:“康公子还在清霞观中。孩儿今日此回,一来探望爹妈,二来却有一件事与爹妈商议。”夫人便道:“萼儿,敢是你在清霞观中早晚不得像意,又待变更一个所在么?”

杜开先道:“孩儿在那边清雅绝伦,正是读书所在,无什不便。但为昨日韩相国差人特地到清霞观中,投下请书礼帖,欲令孩儿,明日到他府中题咏几幅寿意,所以回来特请命于爹爹,决一个可否。还是去的是,不去的是?”

杜翰林道:“萼儿,那韩相国是当朝宰辅,硕德重臣,又是巴陵城中第一个贵显的乡绅。就是他人,巴不能够催谋求事,亲近于他。何况慕你诗名,特来迎请,安可拂其美意?今日就当早早趋谒才是。”

夫人道:“萼儿,既有请书,何不顺便带回,与爹爹一看,方是道理。”杜开先便向袖中先将书帖取出,送上翰林道:“孩儿已带在此。”

翰林接将过来,从头一看,欣然大笑道:“夫人,那老头儿就将孩儿原题的纨扇送将转来,岂不是一个大丈夫的见识么?”夫人道:“却是怎么样一把纨扇?”

杜开先便又向袖子里拿将出来。翰林展开,把前后两首诗儿仔细一看,道:“萼儿,这扇上两首诗儿,缘何都不像你的笔迹,又不像你的口气?”

杜开先乘机应道:“孩儿也为这件事,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杜翰林道:“萼儿说哪里话!做诗原是你的长技,难道如扇上这样句儿,愁什么做不出来?但有一说,明日谒见的时节,决不可把这纨扇带着,倘言语中间偶然提起,只是谦虚应对为妙。”

杜开先道:“还有一句请问爹爹,明日若见了韩相国,教孩儿怎么称呼?”

翰林想了一想道:“萼儿,韩相国虽然是个大寮,论我门楣,也不相上下。

况且共居巴陵一邑,兼属同寅,总不过分一个伯侄辈儿就是。“杜开先躬身答应一声。那夫人就走过来,一把携手转身进去,随唤厨下整治茶饭不题。有诗为证:少小多才动上人,他年拟作国家宾。

双亲恃有聪明子,宁不欣欣若宝珍!

次日,杜开先带了家僮,竟到韩相国府中。把门人通报,那韩相国闻说杜公子来到,十分之喜,急令家僮开了中门,匆匆倒履出来迎迓。引至大厅上,叙礼已毕,连忙拂椅分宾主而坐。

两巡茶罢,韩相国道:“公子如此妙龄,诗才独步,岂非巴陵一邑秀气所钟!

老夫久仰鸿名,每劳蝶想,恨不能早接一谈。今承光降,何胜跃如!“

杜开先欠身答道:“老伯乃天朝台鼎,小侄是市井草茅,深感垂青宠召,敢不覆辙趋承!”

韩相国道:“老夫今日相迎,却有一事借重。不日内乃少伯袁君寿诞,老夫备有寿意一幅,敢求赐题,作一个长春四景。料足下倜傥人豪,决不我拒,故敢造次斗胆耳。”

杜开先道:“老伯在上,非是小侄固辞,诚恐俚言鄙语,有类齐东,岂无见笑于大方乎?”

韩相国道:“老夫前闻梅花观之题,今复见纨扇之咏,深知足下奇才。今日见辞,莫非嫌老夫不是个中人,不肯轻易的意思?”杜开先道:“却是小侄得罪了。”

韩相国便吩咐,杜府管家耳房茶饭。遂唤女侍们取了锁匙,先去开了记室房门,然后把杜公子引进。

原来那韩蕙姿与韩玉姿姊妹两人,听说个杜公子到了,巴不得一看,撇下肚肠;因此俱已留心,早早都站在那厅后帘子里,正待看个仔细。

恰好杜开先正慢将进去,回头一看,只见那帘内站着的端然是元宵夜瞥见这两个女子。你看他,两只脚虽与韩相国同走,那一片心儿,早已到这两个女子身上,又恐韩相国看出些儿破绽,没奈何,只得假意儿低头正色,徐步一同来到记室。

韩相国先把寿轴取将出来,展开在一张八仙桌上,再把文房四宝摆列于右,对着杜开先道:“老夫有一言冒启,昨日有一敝同寮,始从京师回来,刻下暂别一会,前去拜望一拜望,少息就回。公子在此,权令女侍们出来代老夫奉陪,万勿见罪,足徵相爱重了。”

杜开先听说这几句,恰正合着机谋,只是不好欣然应允,便假意推却道:“老伯既有公冗而去,小侄在此,诚恐不便,不如也暂辞回去。明日再来趋教何如?”

韩相国笑道:“好一位真诚公子!敢是老夫欲令女侍出来代陪,虑恐男女之间嫌疑之际么?”

杜开先躬身道:“正是小侄愚意。”韩相国又笑了一声道:“贤契,不是这样讲。老夫与令尊翁久同寮,况属通家,今公子到此,就如一家人一般,这个何妨!”

吩咐院子快唤蕙姿出来。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人还站在厅后,端然不动,都在那猜疑之际,突地里听说一声:“蕙姿姐,老爷唤你哩。”

她两个再想不到是唤出来代陪杜公子,只道有些不妙的事,一个目定口呆,一个魂飞魄散,心头擤擤的跳个不了。蕙姿道:“不好了!敢是纨扇上诗句,杜公子对老爷说出来,故来唤我对证?”

玉姿道:“姐姐,决不为着这件。我想那杜公子的心事,就是我们的心事,难道他便如此没见识么?”蕙姿道:“妹子,你可想得出还是为着什么来?”

玉姿道:“敢是杜公子记着那《昭君怨》儿,故在老爷跟前把几句巧言点缀,特地要你出去相见的意思。”

蕙姿道:“妹子,那杜公子若是果有这片好意,肯把前事记在心头,决不把你前日送去纨扇上诗儿丢在一边了。古人云:‘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姑。’既然唤着我,好歹要去相见的,且走出去便知分晓。”

玉姿就转到自己房中,探听她出去还为什么缘故。蕙姿也不及进房重施脂粉,再换衣衫,别了妹子,竟到记室里面。见了杜开先,连忙假装退避不敢向前的光景。

韩相国道:“这就是杜公子,快过来相见。”蕙姿便向前殷勤万福,杜开先便深深回喏。

蕙姿问相国道:“不知老爷唤蕙姿有何吩咐?”

韩相国道:“我就要出门拜客,杜公子在此题这长春寿轴,着你出来权且代我相陪一会。”蕙姿也假意儿低低回答道:“老爷,这位杜公子从不曾相见的,羞人答答,教蕙姿在这里怎么好陪?”

韩相国道:“说哪里话,这杜公子我与他久属通家,谊同一室,不要害羞,在这里略陪一会儿,不多时,我就转来了。”蕙姿道:“既然如此,老爷请行,蕙姿在此代陪就是。韩相国便与杜开先作别,遂走出厅前,上轿出门不提。

这杜开先与韩蕙姿适才相国面前故意推托,都要别嫌疑的意思,见相国出去,巴不得各诉衷肠,备说心事只是一件,两家都是今朝乍会的,一个便不好仓皇启齿,一个又不好急遽开言,眼睁睁对坐着,心儿里都一样蟹儿乱爬,眼儿里总一般偷睛频觑。

这杜开先先毕竟还是个少小书生,包羞含愧,提着那管笔儿,假意沉吟,捱了半晌,方才把句话儿挑问道:“小生前在玉凫舟相会的,敢就是足下么?”

蕙姿掩口道:“那元宵夜暗投纨扇的,莫非也就是公子么?”

杜开先笑吟吟的道:“正是小生。我想足下妙龄未笄,丽质偏娇,恐久滞朱门,宁不一抱白头之叹!”

蕙姿道:“公子岂不闻红颜薄命,自古有之。但此念眷眷在怀,奈何儿女私心,岂敢向公子尊前一言尽赘!”

杜开先道:“足下的衷肠,自那日在玉凫舟中扣舷一歌,倚拦一和,小生便已悉知详细。缘何对面到无一言,敢是足下别有异志?”

这蕙姿却又不好说得那日船中酬和的是她妹子,只得顺口回答道:“妾本闺壶鸠拙,下贱红裙,只堪侑酒持觞,难倩温衾共枕。既承公子始终留盼,情愿订以此生。但是匆匆之间,欲言难尽。妾有金凤钗一股,倘公子不弃轻微,敢求笑纳,使晨昏一见,如妾眷恋君旁矣。”

杜开先连忙双手接住,仔细看了道:“深感足下赐以凤钗,但小生愧无一丝转赠,如之奈何?也罢,就将这花笺上聊赋数言,少伸赠意,不识可否?”蕙资笑道:“既承公子美情,望多赐几句也好。”

杜开先便把那起稿的花笺取一张,整整齐齐裁了一半,提起笔来,写了一首道:天凑良辰刻刻金,缘深双凤解和鸣。

奇葩欲吐芳心艳,遇此春风醉好音。

这蕙姿却是个不识字的,若是要杜开先再念一遍,可不露出那和新诗写纨扇的破绽来?只得看了,口中假作咿唔厉声称赞,便把花笺儿方方折了,藏在袖中。

两个正要再说些什么衷肠隐曲,只听得房门外有人走来,唤道:“蕙姿可陪着杜公子么?”他两个听叫了一声,知是相国拜客回了。杜开先慌忙坐倒,便装出那恭恭敬敬的模样。

蕙姿起身不及开了房门。你看这老头儿摇摇摆摆踱将进去,见了杜开先,迎笑道:“老夫失陪,多多有罪!请问公子的佳作可曾有些头绪么?”

杜开先道:“已杜撰多时,只候老伯到来,还求笔削。”韩相国听说,便欣然大喜道:“原来四首都完了,妙,妙!果然好一个捷才!就要请教。”

原来这杜先开已是有稿子的了,便取出花笺,慢慢写上。韩相国便对蕙姿道:“你可进去,吩咐快拿午饭来吃。”

蕙姿应了一声,没奈何,只得勉强进去。

毕竟不知这韩相国看了长春四景,心中欢喜如何;那蕙姿进去,见了妹子又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难遮掩识破巧机关、怎提防漏泄春消息

诗:聪明儒雅秀衣郎,遂有才名重四方。

笔下生花还出类,胸中吐秀迥寻常。

风流尽可方陶谢,潇洒犹能匹骆王。

当道诸君咸折节,羡他出口便成章。

不多一会儿,杜开先把长春四景写将出来,送与韩相国。相国接来看了一看,笑道:“老夫年迈,近日来两目有些微盲,这些稿儿,一时看来不甚仔细。请公子口授一遍,待老夫恭听何如?”

杜开先道:“再容小侄另誊一个清稿,送上老伯细审就是。”相国摇手道:“这也不敢过劳,到是求念一遍的好。只是四景的题目,先要请教一个明白。”

杜开先道:“这四景,小侄就将四季应时开的花上发挥,春以碧桃为题,夏以菡萏为题,秋以丹桂为题,冬以玉梅为题。但借其四时佳景,以祝长春耳。”

韩相国呵呵大笑道:“妙得极,妙得极!若无四时佳景,将何以祝长春?好一篇大段道理!老夫虽然不敏,还求垂教。”杜开先便道:“老伯在上,容小侄道来:第一首春景,咏碧桃本来原自出仙家,满树胭脂若晓霞。

可爱奇英能出众,迎风笑尽万千花。

第二首夏景,咏菡萏窃窕红妆出水新,周围绿叶谨随身。

香清色媚常如此,蝶乱蜂忙不敢亲。

第三首秋景,咏丹桂一枝丹桂老岩阿,历尽风霜总不磨。

自是月宫分迹后,算来千万亿年多。

第四首冬景,咏玉梅玉骨冰肌不染尘,孤芳独立愈精神。

论交耐久惟松竹,赢得奇香又绝伦。韩相国道:“好诗,好诗!首首包含寿意,联联映带长春。令人聆之,顿觉惊奇骇异,非公子捷才,焉能立就!老夫肉眼凡睛,不识荆山良璞,南国精金,诚为歉愧。”

杜开先道:“小侄姿凡质陋,不过窃古人之糟粕,勉承尊命,潦草塞责而已。

何劳老伯过称!“

韩相国道:“太言重了。老夫虽然忝居乡邑,争奈年来衰朽,一应宾朋,懒于交接,所以令尊翁也不克时常领教。幸得今日与公子接谈半瞬,顿使聋聩复开。

不识某何修而得此也。“

言未了,那院子忙来禀道:“请杜相公与老爷前厅午饭。”

韩相国吩咐道:“杜相公既在房中,便脱洒些何妨,就撤到这里来吧。”

院子便去收拾,携至房中。韩相国遂陪杜开先吃了午饭,再把桌儿掇到中间,对着杜开先道:“老夫执砚侍旁,就请公子信手一挥。”

杜开先欠身道:“如此丑诗,须待名笔,方可遮饰一二。小侄年轻德薄,何能当此重任耶?”

相国笑道:“既承佳作,深荷美情,公子若非亲笔,不惟见弃老夫,抑亦见薄于袁君也。”

杜开先不敢再却,便把寿轴展开,将前四景一一写上。韩相国见了,连声称赞道:“公子诗才竟与李、杜齐名,字法又与苏、黄并美。这正是翰林尊又得翰林子也,岂不可羡!”

杜开先道:“老伯大讳,就待小侄一笔写下何如?”韩相国笑道:“这是公子所题,如何倒把老夫出名?决定要将公子尊讳写在上面。”

杜开先道:“小侄年幼,恐冒突犯上,明日难免诸长者褒谈矣。”

韩相国笑道:“公子说哪里话?不是老夫面誉,这巴陵郡中除却公子,还有哪个可与齐驱?请勿过谦,足征至爱。”

杜开先道:“既然如此,小侄太斗胆了。”韩相国道:“不敢。”杜开先遂拈笔向后写了一行,道:“通家眷晚生杜萼顿首拜题。”

韩相国道:“老夫见了公子尊讳,却又省得起来,昨送来原题纨扇,可曾收下么?”

杜开先假问道:“小侄已收下了。正要请问老伯,那柄纨扇,却是从那里得来?”

韩相国道:“那柄扇子,敢是公子赠与哪位相知的?前元宵夜,想则是我府中看跳大头和尚,因此偶然掉下。不期到被恰才出来相陪公子的蕙姿偶然拾得,将来送与老夫。老夫因见上面写的却是尊讳,故就转送将来,收为聘物。”

杜开先听说,方才晓得那扇上后写这首诗儿,却是相国不知道的,遂俯首沉思,便无回答。

韩相国又问:“公子芳龄秀异,独步奇才,真道是天挺人豪。但不知曾完娶否?

杜开先道:“不瞒老伯说,小侄婚事,尚未有期。”

韩相国笑道:“公子莫非戏言?难道宦族人家,岂有不早完婚娶的么?”

杜开先道:“果然未有。”

韩相国道:“敢是令尊翁别有什么异见?依老夫想起来,结亲只要门楣相等就好。闻得袁少伯有一小姐,年方及笄,也未议婚。不若待老夫执伐,就招公子做一个坦腹佳宾。郎才女貌,其实相称。不识意下如何?”

杜开先道:“少伯小姐,千金贵体,小侄一个寒儒,诚恐福薄缘悭,徒切射屏之念耳。”

韩相国道:“这都在老夫身上。

还有一事请问公子,今岁却在哪里藏修?“杜开先道:”小侄今年在凤凰山清霞观里。“

韩相国道:“原来在那个所在。公子你却不知那凤凰山的好处,原是一脉真龙,所以巴陵城中,每隔三四科,便出鼎甲,俱从那里风水荫来。只是一件,那个所在虽然幽静,争奈往来不便了些。公子不弃,老夫这后面有一所百花轩,就通在西街同春巷里,内中有花轩两座,尽可做得几间书房。意欲相留在此,使老夫早晚也可领教,未卜可否?”

杜开先道:“深承老伯见爱,敢不唯命是从。

只因康公子今与小侄同在清霞观中肄业,却不好抛撇他。如之奈何?“韩相国道:”莫非是康司牧公的公子么?“

杜开先道:“正是。”韩相国呵呵笑道:“公子,那康司牧公向年与老夫同寮的时节,相交最契,至今尚然通家来往。既是他的令郎,这有何难,明日一同请来,与公子同在这里就是。”

杜开先起身揖道:“小侄就此告辞回去,与家尊商议,容覆台命便了。”

韩相国一把留住道:“说哪里话,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今得公子光临,正欲取将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叙谈少顷。何故亟于欲去,见却乃尔?”

杜开先毕竟不肯久坐,再四谢辞。韩相国便不敢强留,只得起身送别出门。

有诗为证:相国怜才议款留,百花轩下可藏修。

倘能不负东君意,勤向窗前诵不休。

说这韩蕙姿,得了杜公子所赠的这半幅花笺,悄悄进房,展开摊在桌上,呆呆看个不了。原来花笺上写的,却是几句哑谜儿。这杜开先到底错了念头,把个蕙姿只管认做了玉姿,所以方才写那几句,分明要她解悟的意思,哪里晓得她不甚解悟得出的。

坐了一会,免不得携了,依旧走到妹子房中。玉姿见姐姐走到,连忙站起身来,把笑脸儿迎着道:“姐姐,老爷方才唤你出去代陪那杜公子,他可曾提起昨日送去的那把纨扇么?”

蕙姿道:“妹子,不要说起。那杜公子虽是个年少书生,一发真诚笃实得紧。

我姐姐陪了他半日,并无一言相问,倒蒙他赠我半幅花笺在这里,上面题着几句诗儿。因此特地携来,与妹子看看。“

这蕙姿那里省得上面这几句是谜儿,就随手递与妹子。你看玉姿通得些文理,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子,接将过来,看了一看,便省得是一首诗谜,暗想道:“这敢是杜公子与她有什么私约了。不免再把一句话儿试她一试,看她怎么回我。”

便对蕙姿道:“姐姐,这首诗上明明说你赠了他什么东西的意思。”蕙姿哪里知道,妹子是试她的说话,点头笑道:“妹子,果然你好聪明,也不瞒你说,我已把那股金凤钗,赠与杜公子了。”

玉姿听说了这一句,却便兜上心来,就把那笺上句儿,暗暗的看了几遍,牢记心头。蕙姿怎知妹子先下了一个心腹,兀自道:“妹子,倘是老爷问起那股钗儿时节,怎么回答?”玉姿微笑道:“这有何难,就说是姐姐送与一个姐夫了。”

蕙姿道:“妹子,女儿家不要说这样话。我和你姊妹们虽是取笑,若是老爷听见,眼见得前日那把纨扇是个执证了。”

玉姿道:“姐姐言之有理。却有一说,老爷是个多疑的人,设使偶然问起,你道将些什么话儿答应?

如今到把妹子这股与姐姐戴着,待妹子依旧取出那股旧的来戴了吧。“

蕙姿连忙回笑道:“妹子既有这样好情,只把那股旧钗儿,借与姐姐戴一戴就是。”

玉姿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妹子还好躲得一步懒儿,你却是老爷时刻少你不得,要在身边走动的。明日倘被看出些儿破绽,反为不美。”

蕙姿道:“妹子所言极是。只是我姐姐戴了你的,于心有愧。”

玉姿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我和你姊妹们哪一件事不好通融,日后姐姐若有些好处,须看这股钗儿份上,也替妹子通融些儿便了。”

蕙姿也笑了一声。玉姿便向头上拔了那只凤钗,先与姐姐戴了,然后起身开了镜奁,取出那股旧的,也就戴在自己头上。你道玉姿如何就肯舍得与了姐姐?

原来他已贪蓄着一个见识。这蕙姿总然便有十分伶俐,聪时一时,再也思想不到。

正待拿起镜子,看个钗儿端正,只见一个女侍忙来唤道:“蕙姿姐,老爷问你取那开后面百花轩的钥匙哩。”

蕙姿连忙撇下镜子,也忘记收拾了那半幅花笺,回身便走。

玉姿见姐姐去了,微微笑道:“姐姐,姐姐,你却会得提防着我,怎知又被我看破机关。想我前日的纨扇,分明有心走来藏过,你如今这幅花笺,我却无意要它,这是现成落在我的手中。如今也待我收拾过了,悄悄走到她房门首去,听她再讲些什么说话,可还记得这幅花笺儿起么?”

这玉姿就把花笺藏在镜奁里,遂将房门锁上,展着金莲,即便匆匆前去。有诗为证:天理循环自古言,只因纨扇复花笺。

争如两下成和局,各把胸襟放坦然。

说这杜开先别了韩相国回来,见了翰林,便把题那长春四景,韩相国款待殷勤的话,先说一遍,然后再谈及百花轩一事。

杜翰林欣然道:“萼儿,既有韩相国有这片美情,实是难得。却有两件,那清霞观中李道士承他让房好意,如何可拂了他?那康公子初与你同窗,如何就好撇他?”

杜开先道:“那康公子,孩儿也曾与韩相国谈及,相国欣然应允。说他原是同僚之子,至今尚然通家往来,却也无甚见嫌,明日就请他与孩儿同做一处。再者,那清霞观中李老师那里,待孩儿打点些谢仪,亲自送去,辞谢了他就是。”

杜翰林道:“这个讲得极是。萼儿,那韩相国这样老先生,交结了他,大有利益。我与你讲,康公子是个没正经的人,倘到那里,早晚间言语笑谈,务要收敛几分。大家要尽个规矩,不比清霞观中,可像得自己放荡也。”

杜开先道:“这却不须爹爹叮嘱,孩儿自然小心在意。”

翰林道:“萼儿,你还是几时往清霞观去,收拾回来?”杜开先道:“孩儿读书之兴甚浓,岂可延迟日子?明日就要到清霞观去,辞了李老师,顺便邀了康公子,一同回来。略待两三日,他那里洒扫停当,便好打点齐去。”

翰林道:“既如此,你明日要行路,可早早进去安息会儿吧。”杜开先便应??

进去,见了夫人,又备细计议一番。那夫人也老大欢喜。次日带了聋子,径到凤凰山清霞观里。

那康汝平听得杜开先到了,连忙出来相见,道:“杜兄,前日何所见而去,今日何所闻而来?往返匆匆,其意安在?”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请题长春寿轴,相借百花轩,要请他同去的话,从头备说。

康汝平大喜道:“杜兄,这个机会我和你却是求之不得的。如今那老头儿既有这条门路,正好挨身进去,慢慢的觑个动静,那时,不怕那两个女子不落在我们手里了。”

杜开先道:“康兄,虽如此说,这件事又是造次不得的。明日倘被相国知觉些影响,我们体面上不好看还不打紧,可不断送了那两个女子?只可到那里做些闲暇工夫,不着觅味闻香,从天吩咐而已。”

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些都是闲话。到了那里,你看决不要用一些工夫,自然得之唾手。我和你就此把书箱收拾起来,再去与李老师作别一声,趁早便好进城则个。”

两人当下把书囊收拾齐整。原来那李道士得知他二人要去,连忙走来相问道:“二位相公到此,至今未及两个月日,小道正欲慢慢求教一二,倏尔又整行装,令人虔留莫及。其中不识何意?”

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迎到百花轩一节,对他明说,然后取出谢仪礼物,当面酬送。那李道士看了,却像一个要收又不要收的光景,只得推却道:“多承二位相公盛赐,小道谨领了这两柄金扇,其余礼物并这银子,一些也不敢再受。”

杜开先笑道:“莫非老师嫌薄了些么?”

李道士道:“阿呀,杜相公是这样说,难道毕竟要小道收下的意思么?杜开先便揿在他袖里。这李道士其实着得,便把手来按在,连忙向他二人深深唱了几个大喏,道:”二位相公,小道袖里虽是勉强收下,心里却不过意。若早吩咐一声,便好整治一味儿,与二位饯别一饯别才是。

康汝平笑道:“少不得日后还要来探望老师,那时再领情吧。”

李道士道:“如此二位相公倘得稍闲,千万同来走走。”正说之间,那聋子共康家小厮,每人担了一肩行李,走将出来道:“大相公,我们行李担重,趁早还有便船,好搭了去。”

杜开先与康汝平两个,遂向李道士揖别。那李道士叫了几声“亵慢”,亲自送出观门。他两个别了李道士,一路上谈谈笑笑,不多时,早到渡边。就下了便船,趁着风,约莫一个时辰,又到西水滩头。上得岸来,还有丈把日色,慢慢走进城中,向大街路口各人别去。

过得两三个日子,韩相国差人向杜、康两家再三迎接。杜开先便去邀了康汝平,拣了好日,一同径到韩相国百花轩去。相国见他两个肯来,满心欢喜,就令开了后门,一应来往,俱从同春巷里出入。

真个光阴捻指,他两人到了个半把月,虽为读书而来,却不曾把书读着一句,终日行思坐想,役梦劳魂,心心念念,各人想着一个,并不得一些影响。

那康汝平,也是个色上做工夫的主顾,倒是住远,还好撇得下这条肚肠,你说就在这里,只隔得两重墙壁,只落得眼巴巴望着,意悬悬想着,怎能够一个花朵般的走到跟前,哪里熬得过。

几番灯下与杜开先商量,要做些钻穴逾墙的光景。杜开先每每苦止住他。这也是泥人劝土人的说话。

你道这杜开先可是没有这点念头的么?心里还比康汝平想得殷切。到底他还乖巧,口儿里再不说出,心儿里却嫌着两副乌珠怎么下得手。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个,也没一日不想在那百花轩里,那个意儿各自打点已久。

只是夜夜朝朝,同行共伴,你又提防着我,我又提防着你,所以也把个日子延捱过了。一日,韩相国突然患起痰火症来,着她姊妹二人在房早晚伏侍。这也是相国爱惜她们的意思,恐怕忒甚辛苦坏了,把日间上半日派与蕙姿,下半日派与玉姿,夜来也是日间一样派法。她姊妹二人不惮艰辛,紧紧在房中伏侍了五六个昼夜。

不想他两个各早怀了一片私心,都要趁着这个空闲机会,悄悄的开了内门,到百花轩里完一完心事。

一夜,蕙姿伺候到了二更时分,乘着相国睡得安稳,思想得下半夜才是妹子承值,这时必然在房中稳睡一觉。轻轻提了灯,赚出房门,“呼”的一口,把灯吹灭了,就放在门外椅子上面。

原来这却是她一个计较,恐怕相国醒来,唤着不在跟前,好把点灯推托的意思。你看她随着些朦胧月影,蹑着脚踪,走过了东廊,转弯抹角,摸壁扶墙,一步一步走了好一会,方才到得内门首。这内门外,恰就是百花轩。

原来康汝平的书房,紧贴在同春巷一带,杜开先的书房,就贴着这内门左右。

这也是杜开先当日来的时节,把这间书房先埋下一个主意。蕙姿走到门边,把手向栓上摸了一摸,只见上下封锁的好不牢靠。侧耳听了一霎,又不见一些声音。

欲待把门掇将下来,却没这些气力,欲待轻轻咳嗽一声,通个暗号,又怕前后有人听见。正站在那里左思右想,要寻一条门路,只听得前面又有一个脚步走响,这蕙姿猛可的吓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人是鬼,竟把一团春兴,弄得来瓦解冰消。

拼着胆问一声道:“这时分,什么人走动哩!”那来的竟不回答,没奈何走近前来,把她摸了一把。

毕竟不知认出是哪一个,两下里见了,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缔良盟私越百花轩、改乔妆夜奔巴陵道

诗:风流才子谁能匹,窃窕佳人绝代姿。

百岁良缘真大数,一时奇遇岂人为。

知音毕竟奔司马,执拂何妨叩药师。

鱼水相投情意美,女妆男扮别嫌疑。

那正走来的你道是什么人,原来就是玉姿。这玉姿也正乘着这一个更次的空便,只道姐姐还在相国房中伺候,因此走来,思量悄悄撬开内门,到那百花轩去,与杜公子谈一谈心曲的意况。

只道瞒了姐姐,自家以为得计,哪里提防着姐姐到先在内门首了。她起初时黑洞洞的,月影又照不到,灯光又带不来,却不晓得姐姐在此已久。

后来听见问了这一声,方知就是姐姐。不是她故意不肯答应,其实唬呆了。

蕙姿见不则声,再想不到是她妹子,上前摸了一把,这遭免不得两下里要讨个清白出来,还躲闪在那里去。

终久玉姿是个伶俐女子,勉强应一声道:“呀!莫非是我蕙姿姐姐么?”蕙姿听了这一句,心下着实一个咯蹬,哪里晓得妹子也端为着这件而来,不期劈面撞着。

只道她知觉了些响动,故意暗暗走来瞧破,没奈何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玉姿妹子,这半夜三更来此何干?”玉姿笑道:“姐姐,你便问得我,是我也问得你一句,况这半夜三更,你却到此何干?”

蕙姿想得妹子是个聪明的主儿,如何瞒得她过,就把心事对她明说。

这玉姿却比不得姐姐一般老实,如何肯把肺腑的话说与她得知,便顺着嘴儿道:“你妹子就是个活神仙,晓得姐姐有些缘故,特来要你挈带一挈带。”

蕙姿道:“妹子,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被别人听见,可不泄漏了风声?”

玉姿道:“姐姐,这样时候,我家里人哪个不沉沉睡熟,要听见的,不过是墙外的杜公子。便再讲得响些,或者闻得你的声音,想起那日赠他凤头钗的光景,把这扇门儿弄将开来,延纳你过去,也不见得。”

蕙姿道:“妹子,没什要紧,我和你嫡亲姊妹,却是一心一意。那些姐妹们都是各人一条肚肠,哪个不要在老爷面前逞嘴的?若是吹了一些风声在老爷耳朵里去,那时,我和你可不奚落在人后了?”

玉姿道:“姐姐,说便是这样说,你却是一场好事,我妹子悄悄地走来,难道你心里岂没一些怪着我的?这时候已是三更光景,倘老爷睡醒转来,唤着要茶要水,妹子先要去伺候,你再在这里寻一个门路儿罢。”

蕙姿道:“妹子说哪里话,我的初意,走将来不过先要探个动静,然后觑个顺便机会。若说那钻穴相窥,逾墙相从,费这一番担惊受怕的手脚,去干那件事儿,我姐姐决不做的。如今就与你同转去则个。”

玉姿道:“姐姐果然便同去了,明日追悔起来,切莫怨着我妹子呢。”蕙姿便不回答,扶了妹子,黑天墨地,两个扭阿扭的走将转来。有诗为证:怨女双双弟与兄,春心飘荡各私行。

谁知狭路相逢处,窃笑人人共此情。

正走到东廊下,忽听得相国在房中大呼小唤,她两个都有了虚心病儿,唬得手酥脚软,上前不好,退后不好。

看来蕙姿到比玉姿又胆小些,靠在那廊下栏杆上,簌簌的抖做一团,口内低低对着玉姿道:“妹子,适才我已把老爷房中的灯吹灭了,做你不着,到你房里看看,有灯快快点一个来。”

玉姿也慌了道:“姐姐,这正是羊肉未到口,先惹一身膻。若是老爷问起,如今还把些什么话儿答应他好?”蕙姿道:“只说被风吹灭了灯,到你房中点灯就是。”玉姿道:“说得有理。”

慌忙走到自己房里,拿了一盏灯来,递与姐姐。蕙姿一只手提了灯,一只手遮了风,同着妹子,径到相国房门外,把原先椅上的那盏灯来点着了,再推门进去。

原来那相国是个有年纪的人,叫上几声,端然呼呼睡去。她两个的惊恐方才撇下。蕙姿便走到床边,揭开帐子,低低道:“老爷,蕙姿来了,敢是要吃些龙眼汤么?”

相国醒来道:“你这妮子,却在哪里去,这一会才来?”蕙姿道:“适才风吹灭了灯,因此到玉姿那里点灯来。”相国道:“我晚来朦胧就睡着了,不曾问得你,把前后的门可曾都上了锁么?”蕙姿答道:“都是拴锁停当的。”

相国道:“如此恰好。别处还不打紧,那后面的内门,紧贴着那同春巷里,况且如今又把百花轩开了,早晚更要谨慎提防。你可明日去再与我加一道栓儿。”

蕙姿应道:“晓得。”相国道:“那灯后站的是哪一个?”蕙姿道:“就是玉姿。”

相国笑了一声道:“好一个痴妮子,怎么到站在那灯后呢?”玉姿便走近前来道:“玉姿在此伺候老爷。”

相国道:“实是难为了你们姊妹两个,尽尽在我房中服侍这五六个昼夜。那些妮子们只好在家吃饭,如何学得你两个。但有一说,我却一时也少你两个不得。

虽是别的走到我跟前,决不能够中意。“

玉姿便道:“如今老爷患了这些贵恙,我姊妹二人巴不得将身代替,哪里还辞得什么辛苦哩。”

相国道:“我却没有些什么好处到你两个。也罢,待我病好起来,每人做一套时样大袖称意的衣服,与你们便了。”

蕙姿与玉姿道:“多谢老爷。”相国道:“蕙姿,黄昏那一服药,却是你的手熬,我直要到五更时候才吃。你可打点个铺盖,就在这榻儿上,与你妹子同睡了吧。”

蕙姿应了一声,便去取了一床绣被,一条绒毯,向榻儿上铺下,就与妹子一处睡了。有诗为证:绣衾笼罩两鸳鸯,一片纯阴不发阳。

可叹良宵春寂寂,空余云雨梦襄王。

原来韩相国一连病了这几日,那杜开先与康汝平每日侵晨过来问候一次。这相国病体渐渐好来。一日,唤蕙姿姊妹道:“我近日病起无聊,好生坐卧不过。

玉姿,你到那文具里取了匙钥,与我开了内门。蕙姿过来,慢慢扶我闲走几步。“

待我到百花轩去,一来谢一谢杜公子和康公子,二来与他们闲讲片时,消遣病怀则个。玉姿便也有心,连忙取了匙钥,先去了内门。

你看这老头儿扶了蕙姿,就像个土地挽观音一般,前一步后一步,慢慢的走到内门边,吩咐道:“你每且把门儿掩着在这里,等一会儿便了。”

不想这玉姿已有了那点念头,先走来开门的时节,把个百花轩路数,看得停停当当在眼睛里。原来这蕙姿是前番一次被妹子撞破,把这个念头倒早已收拾起了。韩相国走到百花轩里,轻轻叫了一声:“康、杜二公子可在么?”

杜开先正在那里面打盹,听叫这一声,猛然凉醒,再想不出是韩相国的声音,连忙出来相见,道:“原来是老伯,小侄多获罪了。敢是老伯贵恙可痊愈了么?”

相国道:“多承贤契记念,这几日来略好了些。只是胸膈饱闷,饮食尚不能进。”

杜开先道:“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慢慢愈来。”相国笑道:“好说,好说,贤契,康公子缘何不见?”杜开先道:“汝平兄昨日已回去了,只在明日就来。”

相国道:“毕竟他欠有坐性。贤契,老夫病中无聊难遣,巴不得走来聚谈半晌,把闷怀消释消释。不识贤契从到这里,不知做了多少妙作,幸借出来,与老夫赏鉴一番。”

杜开先欠身道:“小侄深蒙老伯推爱,自至此,只有两个月余,争奈有些闲事在怀,所以竟没一毫心绪,想到那吟咏上去。因此竟无一篇送上求教。”

相国便笑道:“既然一首也没有,老夫已知道了,后生家的心事,敢只是犯了‘酒’底下那一个字儿了?”

杜开先两脸通红道:“小侄向来全无此念。”

相国道:“这个便好。若有了这个念头,可不耽误终身大事!”

杜开先道:“金石之言。”

两个又把闲言闲语说了一会。只是韩相国初病起来,坐谈了这些时候,身子有些倦意,便起身别了杜开先,慢慢走来推门进去。

恰好她姊妹两人端然在那里伺候。

那玉姿毕竟是有心的,把韩相国与杜开先一问一答的说话,遂句句听得明白。

相国吩咐道:“蕙姿好生扶我进房去略睡一睡,玉姿随后把内门锁好了来。”

玉姿答声一声,见相国扶了姐姐先去,乘着这个凑巧,恰才又听得说是康公子不在,思量迟一会儿,依旧走来开门,到百花轩去见一见杜公子的意思,就把锁儿半开半锁在那里。

你道那老头儿哪里提防着他,连蕙姿也想不得这个田地。玉姿依旧把个钥匙送与相国,就紧紧站在房中,伺候到了黄昏。恰好是姐姐承值的时分。

蕙姿正走将来,玉姿低低对着蕙姿道:“姐姐,我妹子今夜有些不耐烦,早去睡一觉儿,待到三更时分,再来换你。千万莫要等老爷睡着,又做出前番的勾当呢!”

蕙姿微笑一声,却无回答。原来世上好做那话儿的女子,偏要硬着嘴,却也不止玉姿一个。这玉姿叮嘱了姐姐,走出房门,悄悄的竟去把内门开了,依着日间看的路径,便到了百花轩里。

见纸窗儿上一个破隙,还有灯光射将出来,他晓得杜开先还未曾睡,把两个指头轻轻向门上弹了一弹。杜开先哪里知道是这个活冤家到来,又不敢便把门开,低低问一声道:“是哪一个?”玉姿掩口道:“妾便是韩玉姿。”

杜开先记得起道:“莫非是前日承赠凤头钗的这位小娘子么?”

玉姿道:“然也。”杜开先欣然便把两扇门“呀”的扯开,躬身迎揖道:“呀,果然是这位小娘子。前承赠以凤钗,尚未致谢,罪甚,罪甚!”

玉姿道:“公子但记得那股凤钗,可忘了那把纨扇么?杜开先又揖道:”屡荷美情,提起令人羞涩。今承小娘子大驾贲临,亦将有以益吾意乎?“

玉姿笑道:“妾此来非有益于公子,却有损于公子也。”

杜开先是个聪明的人,听了这个“损”字,便兜上心来,笑道:“小娘子,适才所言那个‘损’字,觉有万千含蓄,还请细解一解。”

玉姿道:“那两句是妾口头说话,并无深长意思,公子何必究竟如此?”杜开先道:“这也罢了,难得小娘子今宵眷意而来。小生有一句不堪听的说话,不识小娘子能见纳否?”

玉姿道:“公子,这夜静更阑,庭虚人悄,知尔者是这一盏孤灯,知我者是这半帘明月。若有所谕,但说何妨。”

杜开先笑道:“小生自当日杨柳岸边,向月明之下隔船吟咏,至今无不心悬口诵。既而遗纨扇,赠花笺,万种相思,一言莫尽。小娘子若肯见怜小生在这里独守梅花孤帐,今夜便效一个菡萏连枝,意下如何?”

玉姿假意儿道:“公子,我只道你是个志诚君子,哪里晓得你倒是个专在色上做工夫的。妾今夜此来,难道希图苟合?不过念公子与老爷通家情上,故来探访。今公子突出此言,使妾赧颜无地矣。”

杜开先听她说话,觉有些深味,就顺口回答道:“小娘子既做得那谨守闺箴的李淑英,小生也做得个坐怀不乱的柳下蕙。况且你主人翁待我一片美情,倘若被他知觉些儿消息,明日不惟见嫌小生,抑亦见弃于小娘子也。不若此时幸喜无人知觉,请自早回,大家免担些惊恐。”

玉姿笑道:“杜公子,你虽是个聪明男子,妾亦是个伶俐女流,适才那几句说话,我已明明参透。你敢道我不允所事,故把此言相按,妾待允了何如?”

杜开先深揖道:“小娘子若允了,小生屁也不敢再放一个。”玉姿道:“允便允了,只是一件,妾从来未曾深谙个中滋味,如之奈何?”杜开先道:“这句却是饰词,难道小娘子终日眷恋相国身旁,那老骚头肯丢开手么?这个中滋味,小娘子自然谙练的。”

玉姿低声道:“他是个老人家,血气衰颓,哪里做得正经。”杜开先轻轻搂住道:“小娘子休得害怕,难得这样良宵,不要错过了功夫。小生也非鲁莽之辈,就在这罗帐里,做一个款款温温的手段,请小娘子试一试看。”

玉姿又做苦挣道:“杜公子,我恰才见你忒甚要紧,故说那几句安慰的话儿。

难道我当真便肯顺从你?岂不闻强奸人家女子,律有明条?“杜开先偎着脸儿笑道:”敢问小娘子,夤夜到我书房,所为何事?“

玉姿也笑道:“杜公子,你这俐齿伶牙,教我哪里抵对得过。”

杜开先道:“小娘子说话虽是抵对小生不过,小生又有抵对小娘子不过的所在。”玉姿道:“公子轻讲些么,倘被你家伏侍的小厮们听见,可不做将出来?”

杜开先道:“不瞒小娘子说,我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家僮,只有一个服侍的聋子,你便向他耳边鸣金击鼓,也是不甚听得明白。况他这时已睡熟了。我们且把闲话丢开,早图一霎儿欢乐也好。”

玉姿道:“公子,你却是这样等不得。譬如妾今夜不来,将如之何?”

杜开先迎笑道:“小娘子若是今夜不来,少不得小生梦儿里相会的时节,也不肯放过。”玉姿道:“公子,你难道毕竟放我不过么?”

杜开先道:“小生心里到也干休得了,只是这个东西如何便肯干休?”

玉姿掩着嘴道:“亏你读书人,讲这样村话!”有诗为证:少年性高尽风流,恁意装村不怕羞。

昔日相思今日了,随他推托肯干休。

原来两个调了这一会,都是巴不能够到手的。杜开先便把她拦腰一把抱住,竟揿倒在床棚上,将一只手就去替她解开裤来。玉姿虽然不甚推托,但是幼小年纪,不曾苟且惯的,心中担了无数惊险,脸上免不得有些娇羞模样,又挣起来道:“公子,这灯光射来不象模样,去吹灭了吧。”

杜开先道:“小娘子,你可晓得那《西厢记》上说得好,‘灯儿下共交鸳颈’,若吹灭了灯,一些兴趣都没了。”

玉姿便不则声。杜开先依旧把她按倒。将手先到腿边探了一探,缓缓地把他两股扳将起来。人却不晓得,这玉姿虽是在韩相国身边,那老人家年纪衰迈,还济得些什么事来,不曾到得辕门,就先要纳款了。

所以玉姿总然说是破过瓜的,还是黄花女子一般,几曾经历警一场苦战。这杜开先思想多了日于,巴不得到了手,讨一个风流快乐,那里还管你的死活,尽着力又送了一送,恰好正抵着了花心。、玉姿承受了这一回,就如服仙丹,饮玉液的一般,遍体酥麻。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倒下头去,昏昏沉沉,竟睡熟了去。

杜开先便不敢惊动她,替她依旧放下了衣服,免不得自家也有些睏倦起来,站起身把灯熄了,就和衣睡做一头。

两个看看睡到四更时分,那杜开先又打点发作起来,把玉姿悄悄推醒,附着耳说了几句软款的话儿。

玉姿正待也说几句,忽听得耳边厢“咚咚”打了四鼓,猛可的记得起相国房中承值一事,顿然惊讶道:“公子不好了,这遭却做出来了!”

杜开先摸头不着,也吃了一惊道:“呀,小娘子何出此言?”玉姿把姊妹二人轮流值夜的话,与他说了一遍。杜开先道:“这却怎么好?若是做将出来,岂不是小生带累了小娘子,明日有些愁,教我如何痛惜得了?”

两个连忙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玉姿想了一想夜间来的时节,偏生姐姐面前说了几句硬话,倘然回去,被姐姐知了些儿形迹,可不没了嘴脸?便与杜公子计较道:“公子,如今怎生是好?”

杜开先道:“小生有一个计策,你若是这时转将回去,决然要露了风声。那老儿不是个好惹的主顾,这遭把家法正将起来,你这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可禁受得起?

那时你却拷打不过,毕竟一死;小生为你割舍不过,到底也是一死,可不是断送了两人性命?如今趁此夜阑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待我收拾些使用银子,做了盘缠。

你把我书架上的旧巾服儿换了,扮作男人模样,悄地和你奔出巴陵道上,到别处去权住几时,慢慢再想个道理便了。

玉姿垂泪道:“此计虽好,只是我有两件撇不下:一件是我房中那无数精致衣服、金银首饰,怎么割舍得与别人拿去享用?二件是我姐姐朝夕同行同坐,过得甚是绸缪,怎样割舍抛撇了她?”

说罢,泪如雨下。有诗为证:衣饰妆奁能别置,一胞手足情难弃。

只因作事有差池,临去依依频洒泪。

杜开先道:“小娘子,到此地位,一个性命尚然难存,哪里还顾得那些衣裳首饰、姐妹恩情?趁早走的是为上策。”

这韩玉姿一时心下便浑起来,像依了杜开先的说话,把架上巾服取来,换得停停当当,就像个弱冠的一般。杜开先便去开了书箱,收拾了那些使用银子,约莫有二三十两,一些随身物件也不带去,单单两个空身,悄悄把百花轩开了,就出同春巷。

两个也觉有些心惊胆颤,乘着月色朦胧,径投大路而去。

毕竟不知后来他两个奔投何处,那韩相国知了消息,怎样一个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宽洪相国衣饰赏姬、地理先生店房认子

诗:宦门少小读书生,娇养从来不出行。

色胆包天忘大义,痴心挟女纵私情。

怜才宰相胸襟阔,遇父英豪眼倍青。

始信吉人天必相,穷途也得遇通亨。

他两个出了同春巷,径投大路,行了好一会,看看到了城门,只听得那樵楼上“咚咚”的打了五更五点,但见那:金鸡初唱,玉兔将沉。四下里梆柝频敲,都是些寻更丐子;满街衢行踪杂沓,无非那经纪牙人猛可的响一声,只道是相国知风来捉获;悄地里听一下,却原来官营呐喊大操兵。

两个正混在人丛里,走到城门首,蓦听得这声呐震,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道是韩相国知了风声,差人追来捉获,回头看时,又不见有人赶来。猛想一想,方记得起三六九日官营里操兵练卒,却才放下肚肠。

连忙出得城来,渐觉东方有些微微发白。你看这韩玉姿,哪里曾惯出闺门,管不得鞋弓袜小,没奈何两步挪来一步,不多时又到了西水滩头。原来这西水滩下了船,笔直一条水路,直通得到长沙府去。你道此时天尚未明的时节,船上人个个还未睡醒,哪里见个人来揽载?

两人依着岸走了几步,只见就是日前泊那玉凫舟的杨柳岸边,有一只小小渔船在那里。这韩玉姿到了这个所在,觉他睹物伤情,杜开先也觉伤情睹物。

他便凝睛一看,见那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灯笼,恰好那个渔人正爬起来,赶个早市,趁没有船只往来,待要下网打鱼的意思。杜开先近前唤道:“渔哥,你这只船可渡得我们么?”

渔人道:“要渡倒也渡得,只是渡了二位相公的时节,错过了这个早市,可不掉了一日生意?”杜开先道:“你若肯渡我们,就包了你一日趁钱罢。”

渔人笑道:“既然如此,二位相公还是要往哪里去?”杜开先道:“我每兄弟二人,要到前途去望一个亲戚的。”渔人道:“却是什么地名?”

杜开先道:“那个地名我倒忘记了,只是那些村居景致还想得起。你且撑到前头,若见了那个所在,我们上岸就是。”

渔人笑道:“相公又来说得好笑,若是撑了十日不见那个所在,难道还是包我一日的银子?”

杜开先道:“就与你十日的钱吧。”渔人道:“只要讲得过,便做我不着,请下船来。”

他两个就下了船,那渔人便不停留,登时把船撑去。如今正是要紧的所在,其实没工夫把他去的光景再细说了。且把韩相国来略说几句,与列位听着。

说这韩相国睡到天明,醒在床上,只道还是玉姿伺候,便叫一声道:“玉姿,可睡醒了么?”原来却是这蕙姿尽尽伺候了这一夜。他因为前番那次做来不顺利,所以再不敢走动,只道妹子果然不耐烦,便替她承值了这两个更次。听得相国唤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老爷,玉姿昨晚身子有些不耐烦,着蕙姿代她伏侍哩。”

相国叹口气道:“怪她不得,其实这几日辛苦得紧。多应是劳碌上加了些风寒,少刻待她起来,可唤她来,待我替她把一把脉看。趁早用几味药儿,赶散了吧。”蕙姿应说:“晓得。”

说不了,只见一个女侍儿慌忙走来,把房门乱推,进来禀道:“老爷,不好了,昨夜内门被贼挖开了!”

相国道:“有怎样事?内门既失了贼,决然从那百花轩后挖过来的。快着人去问杜相公,曾失了些物件么?蕙姿你可疾忙去唤你妹子来问她,昨日那内门是怎样拴锁的?”

蕙姿应声便走。不多时,院子与蕙姿一齐走到,一个禀说百花轩不见了个杜公子,一个禀说内房里不见了个韩玉姿。相国听说,老大吃了一惊,到底做官的毕竟聪明,心下早已明白。

便起来坐在床上,叹口气道:“我也道这内门缘何得有贼来,原来是这小妮子与那小畜生做了手脚,连夜一同私奔去了。终不然伏侍的家僮也带了去?”

吩咐院子:“快去唤他那伏侍的人来见我。”院子答应一声,转身便去。原来那具聋子正爬起来,寻不见了杜开先,心下好生气闷。听着相国唤他,不知什么势头,连忙走将过来。相国问道:“你家相公哪里去了?”

这聋子原是个耳朵不听得人说话的,兜了这些不快乐,愈加听不着了,就把手向耳边指了一指,道:“老爷,小人是个聋子,说话听不明白,再求吩咐一声。”

院子在旁道:“老爷问你相公哪里去了?”聋子道:“这个却不晓得。小人昨夜打铺在他床后,只听得晚来咿咿唔唔做了半夜的诗,直到五更天气方才住口。

小人见他夜来辛苦了,趁早起来,打点些点心与他吃吃。

只见房门大开,鬼影都不见了。相国道:“可曾带些什么东西去么?”聋子道:“别样物件小人尚未查点,只是一股凤头钗,是他日常间最心爱的,端然还在那里。”

相国听说了凤钗,便觉有些疑惑,遂对他道:“你快去拿来我看。”

聋子回身,慌忙便去拿与相国。相国把凤钗一看,骂了一声道:“好贱婢!

分明这股凤钗是他日常间戴的,可见他两个不只做了一日的心腹。“

原来这股凤钗,却是前番蕙姿赠与杜开先的,那里干着玉姿甚事。蕙姿在旁看见这钗儿,好生担着惊恐。相国便对聋子道:“你家相公,与我府中一个女婢同走去了。”

聋子听了这句,唬得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道:“有这等事?怪见得这几日夜来睡在床上,不绝的唉声叹气。”相国道:“我府中没了个女婢还不打紧,你家老爷不见了个公子,明日可不要埋怨着我?你可早早回去,禀与你家老爷知道。”

聋子答应一声,连忙回去报与杜翰林得知。那翰林听罢,心中老大焦燥,便对夫人道:“我那畜生,谁想做了这件没行止的事,难道这一世再也不要思量出头?

他便去了也罢,终不然韩相国没了个女侍,明日肯干休罢了。“

遂唤打轿到韩府去,商议寻访。这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霎时间巴陵城里,个个传说杜翰林的公子拐带了韩相国的女侍,逃走去了。

杜翰林到了韩府,见了相国,两个把前事问答了一遍。杜翰林道:“这还是老先生出一招帖,各处寻访一寻访的才是。”

相国道:“我那女侍,既做个打得上情郎的红拂女,我学生也做个撇得下爱宠的杨司空,便去了也不足惜。只是令郎差了主意,既把他看上了眼,何不就与学生明说,待我便相赠了何妨。如今学生出了招帖,外面人一来便要说我轻才重色,二来只说我一个女侍拘管不到,被她走了,可不坏了家声?还是老先生出一个招帖,寻一寻令郎吧。”

杜翰林道:“不瞒老先生说,我那小犬原是螟蛉之子,若出了招帖,可不被外人谈议?这还要老先生商量一个计策便好。”

两家正在那里你推我逊,商量不定,恰好那康汝平得知了消息,劈头正走将来。相见已毕,便把前前后后问了一遍,韩相国也把前前后后回答了一遍。

康汝平免不得要在相国面前说两句好看话儿,道:“今日杜兄去了,小侄方才敢说,他两个是当日新正时节,在西水滩头杨柳岸边两船相傍,向那黄昏月下,便以诗句酬和。那时就觉有些不尴不尬的光景,原不是一日的情由。

如今他两个此去,又不带一些行李,便出了巴陵地界,到得前路,遇到关津盘诘起来,毕竟送还原籍。但有一说,杜兄是个聪明人,决然不做这着迷的事,料来还在城中左右,隐迹在哪一家里。二位老伯何不趁早着人密访,必然得个下落。“

韩相国道:“贤契所言,果然非谬。原来他两个那时节,便起了这个念头。”

又想了一想,对着康汝平道:“原来贤契倒是一个好人,老夫却没了眼睛。

也罢,我想人家女子到了这般年纪,自然有了那点念头,如何留得她住?我今还有个蕙姿,是她嫡亲姐姐,算来妹子去了,那个妮子决然也不长久。老夫若是打发出去,与了别人,明日可不奚落了她?贤契若不见嫌,杜老先生在此,当面说过,就送与贤契,做个铺床迭被,何如?“

康汝平听了,心里其实着得,却便不好应承,假意推托道:“这个小侄怎么敢受!倘若杜兄明日依旧把她妹子带转来送还,那时又没了这一个,老伯岂不要追悔么?”

相国道:“贤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那妮子有个转来的日子,老夫自然就送与杜公子了。”

杜翰林道:“既是韩老先生有这个意思,贤契到不要推辞,省得拂了美情。”

康汝平笑道:“只恐小侄没福,受用不起。既然如此,小侄就此回去与家父商量便了。”康汝平遂作别起身。

杜翰林见康汝平去了,也就辞了韩相国出门。

相国送了进来,便唤蕙姿吩咐,把玉姿房中一应遗下的衣裳首饰,着几个女侍尽数搬将出来,当堂逐件点过,遂都交付与蕙姿。原来这康汝平回去,就与父亲商议已定。韩相国便拣一个日子,果然把蕙姿送与他去。

这回康汝平却是天上掉下来的造化,不要用一些气力,干干净净得了个美妾。

正是:蜒蚰不动自然肥。

却又有一说,当初原是他两个先看上眼,所以如今这个蕙姿毕竟终归于他。

可见姻缘两字大非偶然矣。有诗为证:邻舟陡遇意常痴,只恐相思无尽期。

且喜姻缘天作合,从空降下美娇姿。

前面康汝平得了韩蕙姿,两个新欢的光景,世间就是三岁孩童,也晓得是免不得的,却也不须小子细说。且再说那杜开先同了韩玉姿私奔出来,趁了渔船,恰好船又小,人又少,况趁着下水,有些顺风,不上三两个时辰,约行了一百多里。看看天色将晚,但见那:烟树朦胧,云山惨淡。

山冈上牧笛频吹,一个个骑牛回去;石矶边渔歌齐唱,两双双罢钓归来。酒旗扬扬,还间着几盏天灯;黄犬吠吠,却早见一方村镇。那个镇头,你道叫做什么名字,就是双仙镇,长沙府管下的地方。

这双仙镇原有一个古迹,当初那里有一座酒楼,极是热闹得紧,那汉钟离与吕洞宾不时幻迹到那楼上饮酒,饮罢,便把诗来题在壁上。后来被世人识破了诗句,晓得是个幻迹的仙人,从此他两个就不到这个所在,因此人便取名叫做双仙镇。

这杜开先与韩玉姿在船中坐了一日,只当尽尽一日一夜,不曾沾些儿汤水,争奈心内带着徨,到也不觉得肚中饥饿。

渐渐天色晚来,便记得起又不带得一些铺盖,免不得要到这个镇头上去,寻个旅店安歇一宵。便对渔人道:“我们亲戚却正在这个镇上,可泊过去,待我们好上岸。这里有两钱多些银子,送你吧。”渔人接了道:“相公,早说这个双仙镇上,待我做两日撑来也好。”

就把船泊将过去。杜开先到了这个所在,方才撇下了些惊恐,慢慢扶着韩玉姿,同上岸去。行不数步,恰就是一个旅店。 连忙近前问道:“此处可寄宿么?”

店主人出来答应道:“二位到此,还是长歇的、短歇的?”杜开先道:“怎么叫做长歇短歇?”店主人道:“长歇的,或在这里一年半载,要把楼上客房收拾起来,好与你们安顿行李。若是短歇的,不过在这里面小房内,便好暂住几个日子。”

杜开先道:“我们也不是长歇的,也不是短歇的。我兄弟二人恰在前路探友回来,恐此时没有便船,权且借宿一宵,明早就去。若肯相留,现成铺盖便借一床,明日多多奉谢。”

店主人笑道:“二位相公,我们开客店的虽有几床铺盖,只好答应来往客商,恐怕不中相公们意的。若是将就盖得,请进来就是。”杜开先假意儿对着玉姿道:“兄弟,这一夜儿那里便不将就了。”

两个径走进去。原来天色昏暗,哪个认得他出是个女扮男妆,腰边没有那件东西的。这店主人见他两个斯文模样,不敢怠慢,就去开了小小一间幽雅轩子,引他二人进去住下,随即吩咐走动的,打点晚饭,点灯进房。

有诗为证:一夜恩情两意投,巴陵道上共同游。

茫茫道路无穷极,何日行踪始得休?

偏生他两个不该泄漏,撞着这个店主人着趣得紧,不然,或者做将出来。杜开先也恐暗里被人瞧破,直待吃完晚饭,将次睡倒,灭灯时节,方才与韩玉姿去那巾服,两个睡做一头。这杜开先虽然有事在心,见了这个娇滴滴如花似玉的睡在身边,哪里熬得过。

欲待轻轻动手,又恐韩玉姿心中有些不快活。况且两个又不曾睡过几夜,倘是被她回答几句,可不是一场没趣。只得按住这点火性,安安静静睡了一夜。

次早黎明起来,梳洗停当,谢了店主人,随即起身。恰好那个镇头,共来不满二三十个人家,其余都是偏僻地面。两个行来,将近半里多路,你道这韩玉姿夜来还好遮饰,这日间六眼不藏私,哪里掩饰得过?

就是别的,或者一时看不出来,这双小小脚儿,可是瞒得人过的么?趁着这四下无人,杜开先便把她巾服去了,打扮做个村中探亲的夫妇。有几个来往的见了,又估计他们是两个哥妹,又估计是一对夫妻。

看看走了三四里,韩玉姿有些腿酸脚软,轻轻对着杜开先道:“公子,我想在家穿了自在,吃了自在,何等安逸,哪里晓得行路的这样苦楚。”

杜开先安慰道:“小娘子,到此也莫怨嗟了,少不得有个安闲的日子。你看前面白茫的,敢是一条水路,我和你慢慢行去,若有便船,就趁了去吧。”

两个又走了一会,才到那个滩头。恰好有一只便船泊在那里,就趁了。渡去有三十余里,将近午牌时分,就到了长沙道上。依旧上了岸,正待落个店家,吃些午饭,只见那里有四五爿饭店,中间一家门首,贴着一张大字云:“巴陵地理舒石芝寓此”。

杜开先见了,对着韩玉姿道:“娘子,巴陵却是我们的同乡,就到这个店里去,倘遇着乡人,大家略谈一谈,也是好的。”韩玉姿却不回答,两个便走进去。

正坐得下,那店小二先拿两杯茶来。杜开先问道:“你这店中的舒石芝先生,可在这里么?”

小二道:“官人,敢是要寻他看风水么?他在灶前替我们吹火哩,待我去唤来。”

小二转身就走。舒石芝见说有人寻他,只道是生意上头,连忙走来相见。杜开先仔细看时,只见他:、头戴一顶铁墩样的方巾,拂不去尘蒙灰裹;身穿一件竹筒袖的衣服,旧得来摆脱褶拖。

黑洞洞两条鼻孔,恰便是煤结紧的烟囱。赤腾腾一双眼睛,好一似火炼成的宝石。

蹲身灶下,唬得那鼠窜猫奔;走到人前,捱着个腰躬颈缩。杜开先见他这个形状,便问道:“老丈就是巴陵舒石芝先生么?”舒石芝听问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小子正是。官人的声音,却也是我巴陵一般。”

杜开先道:“我也就是巴陵,所谓亲不亲,邻不邻,也是故乡人。我想老丈的贵技,倒是巴陵还行得通,缘何却在这里?”

舒石芝道:“不瞒官人说,俗话道得好:三岁没娘,说起话长。小子十六七年前在巴陵的时节,有一个宦族人家寻将去看一块风水,不期失了眼睛,把个大败之地,倒做个大发的看了。不及半年,把他亲丁共断送了十二三口。

后来费了多少唇舌,还不打紧,倒被那些地方上人死着一个的,也来寻着我,所以安身不牢。

想来妻子又丧过了,便没有什么挂碍,那时单单只有个两岁的孩儿,遗在身边,没奈何硬了心肠,把他撇在城外梅花圃里,方才走得脱身。

只得到这里来,将就混过日子。杜开先听他这一通,心下好生疑虑道:“终不然这个就是我的父亲?”肚中虽是这等思量,口里却不好说出,只得再问道:“老丈,虽然那时把令郎撇下,至今还可想着么?”

舒石芝道:“官人,父子天性之恩,小子怎不想念?却有一说,我已闻得杜翰林把他收留抚养身边,做儿子了。”

杜开先道:“此去巴陵,路也不甚遥远,老丈何不回去访他一访?”

舒石芝道:“小子若再回到巴陵,这几根骨头也讨不得个囫囵。”杜开先事到其间,不敢隐瞒,倒身下拜道:“老丈,你是我的父亲了!”

舒石芝听说,心下一呆,连忙扯起道:“官人,不要没正经。难道你这样一个标致后生,没有个好爹娘生将出来,怎么到错认了小子?若是兄弟叔侄认错了还不打紧,一个父亲可是错认得的?快请起来。”

杜开先便把两岁到今的话,备细说了一遍。舒石芝到也有些肯信道:“世间撞巧的事也有,难道有这样撞巧的?这个还要斟酌。”

小二在旁撺掇道:“老舒,你好没福!这样一个后生官人认你做老子,做梦也是不能够的。”

兀自装模作样,强如在那灶头吹灰煨火过这日子。他若肯认我小二做了父亲,我就端端坐在这里,随他拜到晚哩。舒石芝道:“且住,我还记得当初撇下孩儿的时节,心中割舍不得,将他左臂上咬了一口。如果你要把我认做父亲,只把左臂看来,可有那个伤痕么?”

杜开先就将左手胳膊掳将起来,当面一看,果然有个疤痕。这遭免不得是他的儿子,低头就拜。

小二便把舒石芝揿在椅子上,只得受了两拜,道:“孩儿,若论我祖坟上的风水,该我这一房发一个好儿子出来。还有一说,今日虽是勉强受你这几拜,替你做了个父亲,若是明日又有个父亲来认,那时教我却难理会了。”

杜开先笑了一声,便向身上脱下那件海青,袖中取出那顶巾来,递与舒石芝替换。舒石芝问道:“孩儿,你敢是先晓得爹爹在此受这狼狈,特地带来与我的么?”

杜开先这遭想得是一家人,却便不敢隐瞒,把舒石芝扯到背后,轻轻对他把韩玉姿改换男妆,私奔出来的话,告诉一遍。舒石芝正待细问几句,只见那小二在旁叫了一声道:“不要瞒我,正要和你说句话哩!”

杜开先听了,便打了下一个咯蹬,连忙上前问他。

毕竟不知这小二说出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泥塑周仓威灵传柬、情投朋友萍水相逢

诗:人生行足若飞禽,南北东西着意深。

万迭关山无畏怯,千重湖海岂沉吟。

奔波只为争名利,逸乐焉能迷志心。

谁知相逢皆至契,不愁到处少知音。

看来世间做不得的是那逆理事情,你若做了些,自然心虚胆怯,别人不曾开着口,只恐怕他先晓得了,说出这家话来。这杜开先见小二叫了这一声,只道他知了韩玉姿消息,心下懊悔不及,只得迎着笑道:“小二哥,你有什么话说?”

小二道:“官人,你们十七八年的父子,今日在我这店中重会,难道不是个千载奇逢?官人,你便送几钱银子,买杯儿喜酒吃吃何如?”杜开先见他不是那句话说,便满口应承道:“这个自然相送。”

舒石芝道:“孩儿,这位小娘子便是我的媳妇了,何不请过来一见?”杜开先道:“爹爹,媳妇初相见,只怕到有些害羞,先行个常礼,明日再慢慢拜吧。”

转发身对韩玉姿道:“娘子,过来见了公公。”玉姿暗地道:“官人,你的父亲难道是这等一个模样?教我好生不信。”

杜开先笑道:“娘子,我都认了,终不然你就不认他?莫要害羞,过来只行个常礼。”韩玉姿掩嘴道:“官人,这个怎么教我相见?”杜开先低低道:“娘子,便是如今乡风,做亲三日,也免不得要与公公见面的。”

韩玉姿遂不回答,只得上前勉强万福。小二对舒石芝笑道:“你把些什么东西递手呢?”杜开先见他没要紧不住的说那许多浑话,便着他去打点三个人的午饭来。舒石芝问道:“孩儿,我却有一句不曾问你,你如今取了什么名字?”

杜开先欠身道:“孩儿自七岁时,不肯冒姓外氏,曾向那梅花圃中,遂指梅为姓,指花为名,取为梅萼。后来因杜翰林收留,便把梅字换了,改姓名为杜萼,取字开先。”

舒石芝道:“好一个杜开先!今后我便以字相呼就是。”杜开先道:“爹爹,孩儿但有一说,向年却是没奈何认居外姓,今日既见亲父,合当仍归本姓,终不然还叫做杜萼?”

舒石芝想一想道:“孩儿讲得有理。况且你如今又做了这件事,在这里正该易姓更名。依我说,别人只可移名,不可改姓,你今只可改姓,不可移名,表字端然是开先,只改姓为舒萼便了。”

杜开先深揖而应。舒石芝道:“孩儿,还有一事与你商量。想我当初在这里只是一个孤身,而今有了你两个,难道在这里住得稳便?不若同到长沙府去,别赁一间房子,一来便是个久长家舍,二来免得把你学业荒芜。你道这个意思好么?”

舒开先道:“爹爹所言,正合孩儿愚见。但不知此去长沙府,还有多少路程?”

舒石芝道:“不多,只有三十里路,两个时辰便可到得。”

舒开先道:“既如此,孩儿还带得些盘缠在这里,我们今日就此起身去吧。”

原来舒石芝到这里多年,四处路径俱熟。舒开先便催午饭来吃了,当下取了些银子送店家,又把两钱银子谢小二。就在那地方上去买两副铺陈箱笼之类,连忙叫下船只,收拾起身。

那小二一把扯住舒石芝,笑道:“你去便去了,只是莫要忘记了我这灶君大王。你便把起初这套衣服留在这里,待我们装束起来,早晚也好亲近亲近。”

舒石芝道:“小二哥,休要取笑。我还缺情在这里,明日有空闲时节,千万到府里来走走。”小二又笑了一笑,大家拱手而去。

诗云:总是他乡客,谁知天性亲。

相逢浑似梦,家计得重新。

古人有两句说得好:至亲莫如父子,至爱莫如夫妻。这舒石芝与舒开先约有十几年不曾见面的父子,哪里还记得面长面短,只是亲骨肉该得团圆,自然六合相凑。那韩玉姿虽是与他通了私情,刚才两夜,又有一夜却是算不得的,便肯同奔出来,一段光景,岂不是个恩爱。

如今且把闲话丢开。且说这舒开先到了长沙府,把身边的那些银子,都将来置了家伙什物。不要说别样,连那舒石芝的地理,烘然又行起来。你道他如何又有这个时运?

看来如今风俗,只重衣衫不重人品,比如一个面貌可憎、语言无味的人,身上穿得几件华丽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说话,便是放出屁来,个个都是敬重的。比如一个技艺出众、本事泼天的主儿,衣冠不甚济楚,走到人前,说得乱坠天花,只当耳边风过。

原来这舒石芝,今番竟与撑火的时节大不相似,衣服体面上比前番周全了许多,所以那里的人,见他初到,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地理先生,因此都要来把他眼睛试试。

舒开先见父亲依旧行了运,老大欢喜,只当得了韩玉姿,重会了亲生父,岂不是终身两件要紧的事都完毕了,安心乐意把工夫尽尽用了一年。不觉流光迅速,又早试期将近。

舒石芝道:“孩儿,如今试期在迩,何不早早收拾行装,上京赴选。倘得取青紫如拾芥,不枉了少年刻苦一场。”舒开先道:“正欲与爹爹商议此事,孩儿却有两件难去。”

舒石芝道:“孩儿所言差矣。岂不闻男子汉志在四方,终不然恋着鸳帏凤枕,便不思量到那虎榜龙门上去么?”

舒开先揖道:“孩儿端不为着这个念头。第一件,爹爹在家,早晚伏侍虽托在玉娘一人,虑她是个弱质女流,未免无些疏失。第二件,孩儿恐到京中,没个相知熟识,明日倘有些荣枯,可不阻绝了音信?”

舒石芝想道:“这也讲得有理。孩儿,我想你的日子虽多,我的年华有限,况且读书的哪个不晓得三年最难得过,难道为着这两年事,就把试期错过了?想来我们虽是在这里住了年把,并不曾置得一毫产业,有什么抛闪不下?只要多用一番盘缠,大家就同进京去,别寻一个寓所,暂住几时。待你试期后看个分晓,再作计处。”

舒开先道:“如此恰好。只恐爹爹的生意移到那里,人头上不晓得,恐一时有些迟钝。”

舒石芝微笑道:“孩儿,俗语两句说得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再莫虑着这一件。如今可选个吉日,早早进京要紧。”舒开先道:“爹爹,孩儿想得试期已促,既带了家眷同行,一路上未免有些耽延。拣日不如撞日,便把行李收拾起来,就是明日起身也好。”

舒石芝道:“孩儿,这也讲得有理。你可快进去与玉娘商量,趁早打迭齐备,我且走到各处,相与人家作别一声。倘又送得些路赆,可不是落得的。”

舒开先便转身与玉姿商议定了。

当下打迭行装,还有些带不去的零碎家伙,都收拾起来,封锁在这屋下,托付左右邻居。 次日巳牌起身前去。那一路上光景,无非是烟树云山,关河城郭,这也不须絮烦。且说他们不多几时就到京中。

将近了科场时候,各省来赴试的举子,纷纷蚁集,哪个不思量鏖战棘闱,出人头地。

原来那里有个关真君祠,极其显应,每到大比之年,那些赴试的举子,没有一个不来祈梦,要问个功名利钝。这舒开先也是随乡入乡,三日前斋戒了,写了一张姓名乡贯的投词,竟到神前,虔诚祷告。待到黄昏时候,就向案前倒身睡下。

这舒开先正睡到三更光景,只听得耳边厢明明的叫几声舒萼,忽然醒悟,带着睡魔,朦胧一看,恰是一条黑暗暗的汉子,站在跟前。

你道怎生模样?但见:状貌狰狞,身躯粗夯。满面落腮胡,仅长一丈;一张乌黑脸,颇厚三分。说他是下水浒的黑旋风,腰下又不见两爿板斧;说他是结桃园的张翼德,手中端不是丈八蛇矛。

细看来,只见他肩担着一把光莹莹的偃月钢刀,手执着一方红焰焰的销金柬帖。舒开先猛地里吃了一惊。那黑汉道:“某乃真君驾前侍刀大使周仓的便是。

这个柬帖,是真君着某送来,特报汝的前程消息。“

舒开先却省得日常间关真君部下,原有一个执刀的周仓,便不害怕,连忙双手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道:碧玉池中开白莲,庄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

舒开先看了,省得是真君第二十二道签经也,便欲藏向袖中。周仓道:“真君有谕:这柬帖上说话,只可默记心头,不令汝带去,使人知觉,泄漏天机也。”

舒开先便又一看,依旧双手送还。蓦地里只听得钟鼓齐鸣,恰是本祠僧人起来诵早功课,方才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不多时,只见案前人踪杂沓,早又黎明时候。

遂走起身。向真君驾前深深拜谢。

转身看时,那右旁站的周仓,与梦中见的端然无二,又倒身拜了两拜。正待走出祠来,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杜开先兄,且慢慢去,小弟正要相见哩。”

舒开先连忙回转头来,仔细一看。你道这人是谁?

原来就是康汝平。他也为应试来到这里。舒开先把腰弯不及的作了一个揖,蓦然想起前事,便觉满面羞惭。康汝平道:“小弟与兄间别数载,不料此地又得重逢。若不见却,这祠外就是敝寓,同到那里少坐片时,叙年来间阔之情。意下何如?”

舒开先道:“小弟当时也是一时呆见,因此,匆匆不得与兄叮咛一别。何幸今日又得相逢,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了。”

康汝平笑道:“杜兄,洞房花烛夜已被你早占了先去,如今只等金榜题名时要紧。”

两人携着手,一同走出祠门。果然上南四五家,就是他的寓所。康汝平引进中堂坐下,慢慢的把前事从头细问。舒开先难道向真人面前说得假话,只得把前前后后私奔出来一段情景,对他备细说了一遍。康汝平道:“杜兄,你终不然割舍得把令尊老伯、令堂老夫人撇了,到这来么?”

舒开先道:“一言难尽。不瞒康兄说,那杜翰林原是小弟义父,小弟自褓时,家父因遭地方多事,把我撇在城外梅花圃里,脱身远窜。后来亏那管圃的,怜我是个无父母的孤儿,就留在身边。及至长成七岁,便送到杜翰林府中。那杜翰林见小弟幼年伶俐,大加欢悦,就抚养成人,作为亲子。这却是以前的话说。不想那年奔出韩府,来到长沙村酒店,蓦地里与家父一旦重逢。”

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件是人生极快乐的,也算得是个久旱逢甘雨了。但是一说,杜兄如今还该归了本姓才是。”

舒开先道:“小弟原本姓舒,就是那年已改过了。”

康汝平道:“既然如此,小弟今后便不称那杜字了。敢问令尊老伯可还在长沙么?”舒开先道:“家父也是同进京的。”

康汝平道:“小弟一发不知,尚未奉拜,得罪,得罪!请问舒兄,那韩氏尊嫂,可同到此么?”

舒开先道:“也在这里。”说不了,只见那帘内闪出一个女人来,他便偷睃几眼,却与玉姿一般模样,心下遂觉有些疑虑,便问道:“康兄的尊嫂可也同来在这里?”康汝平笑了一声道:“小弟正欲与兄讲这一场美事。”

便走起身,坐在舒开先椅边,遂把韩相国相赠蕙姿的话说一遍。

舒开先道:“有这样事,果然好一个宽洪大度的相国,此恩此德,何时能够报他?”康汝平道:“舒兄请坐,待小弟进去,着蕙姿出来相见。”舒开先站起身道:“这个怎么敢劳?”

康汝平笑道:“舒兄,这个何妨。我和你向年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做了共脉连襟,着难得的。却有一说,俗语道得好,姨娘见妹夫,胜如亲手足。” 便起身进去,不多一会儿,就同了蕙姿出来。舒开先恭恭敬敬向前唱喏,那蕙姿连忙万福。

有诗为证:交情间阔已多年,帝里重逢复蔼然。

况是内家同一脉,亲情友道两相兼。

蕙姿见罢,依旧走进帘里坐下,轻轻的启着朱唇道:“适才闻说我玉娘舍妹,也与官人同到这里,不卜可迎过来一见否?”

舒开先道:“令妹时常念及,也恨不能再图一见。不料今日重会京中,姊妹团圆,岂非天数?康姨既欲与令妹相见,何不就屈到敝寓去盘桓几日,却不是好?”

康汝平道:“舒兄,她姊妹们年来不见,未免有些衷肠说话,恐令尊老伯在家,两下语言不便。还是迎尊嫂过来见一见吧。”舒开先满口应承,遂起身揖别。

回到寓所,见了韩玉姿,到不提起祈梦缘由,竟把这些说话讲个不了。

那玉姿见说蕙姿姐姐已随康公子同来,巴不得立时一见。把那年从奔出来之后,韩相国怎么一个光景问讯明白,便叫一乘轿子,抬到姐姐那里。

那蕙姿听见妹子来了,欢天喜地,把个笑脸堆将下来,连忙近前迎接。到了堂前,两姐妹相见礼毕。有诗为证:忆昔私行话别难,今朝相见喜相看。

天将美事俱成就,不似侯门婢子般。

蕙姿便把妹子迎到后厅坐下,迎着笑脸道:“妹子,你还记得在相国房中的时节,讲那句‘又做出前番勾当’的说话呢?”

玉姿红了脸道:“姐姐,难道瞒着你?那个时节只要事情做得机密,哪里还顾得嫡亲姊妹。望姐姐莫把前情提起罢了。”蕙姿道:“妹子,我姐姐只道与你一出朱门,此生恐不能相见,怎知今番却有个重逢日子。”

玉姿道:“敢问姐姐,那日我们私奔出来,不知老爷在你面前有什说话?”

蕙姿道:“再没有什说话。只是那杜府的聋子,把那股凤头钗送与老爷,老爷看了,却不知清白,便道你们两个不只有了一日的念头。”玉姿道:“姐姐,老爷既知道了,后来曾着人缉访么?”

蕙姿道:“那时杜翰林就来商议,要老爷先出一张招帖,把你寻觅。”老爷说道:“我怎么好出招帖,他既做得打得上情郎的红拂妓,我便做得撇得下爱宠的杨司空。”

杜翰林见说这两句,便道:“杜官人是个螟蛉之子。两家都不思量寻访了。”

玉姿道:“姐姐,好一个汪洋度量的老爷。妹子虽是走了出来,哪一个日子不想着他。如今又不知他的身子安健否?”

蕙姿道:“我为姐姐的,前月因要同进京来,特去拜辞他,问他身子安否若何。他回说好便好了些,只是成一个老熟病,不能够脱体哩。”玉姿道:“我不知哪一个日子,能得去望他一望。”蕙姿道:“这有何难!只等你官人中了,便好同去见他一见。”

玉姿道:“姐姐敢是讥诮着妹子了,这日子可是等得到的么?”姊妹两个说了又笑,笑了又说。看看天色傍晚,玉姿便要与姐姐作别起身。蕙姿一把扯住道:“妹子,只亏我和你打伙这十六七年,如今刚才来得半日,就要思量回去,难道再在这里住不得几个日子么?”这蕙姿哪里肯放。

玉姿见姐姐苦留不过,只得又住了一日,然后动身。 两家自此以后,做了个至亲来往。

这蕙姿隔得五六日,便把妹子接来见面一遭。

这康汝平又向关真君祠里租了两间空房,邀了舒开先一同在内,杜门不出,整整讲习个把多月。

这正是心坚石也穿,他两个一向原是肯读书的,只是有了那点心情,牵肠挂肚,所以把工夫都荒废了。

如今心事已完,却才想那功名上去,是这一个月就胜了十年。

一日徐步殿堂,只见案前有一个人在那里讨签。

两个仔细看时,都觉有些认得,一时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又不好上前相问,只得站住,看了一会。那人讨完了签,回头见他二人,也觉相认,遂拱手问道:“二位敢是巴陵康相公、杜相公么?”

舒开先与康汝平连忙答应道:“正是。老丈颇有些面善,只是突然间忘记了尊姓大名。”

那人道:“二位相公果然就不认得了?正是贵人多忘事。老朽就是巴陵凤凰山清霞观的李乾道士。”两个方才省得,大笑一声道:“原来是李老师。得罪了。”

你道这李道士为着什事进京?平昔也有些志向的,却来干办道官出去的意思。

这舒开先与康汝平隔得不上二三年,如何就不相认得?这也不是他们眼钝,只是李道士这几年里边操心忒过,须鬓飞霜,脸皮结皱,颓塌了许多,因此略认些儿影响。三人唱诺罢,舒开先问道:“老师为何也到京来?”

李道士笑道:“二位相公此来为名,老朽此来,不过图些利而已矣。”

康汝平道:“老师为哪件利处?”

李道士道:“不瞒二位说,老朽去年收得个愚徒,倒也伶俐,便把观中事务托付与他。所以特进京来,思量干办一个道官回去,赚得几个银子,买些木料,把敝观重新修葺起来。一来省得祖业倾颓,二来再把圣像重整,三来老朽不枉在观中住持一世,待十方施主,后代法孙,也常把老朽动念一动念。”

舒开先道:“这就是名利两全了。”李道士道:“两位相公,难得相遇在这里。老朽还有一言动问。”

康汝平道:“殿后就是我们书房,老师请同进去,略坐一会,慢慢见教何如?”

李道士道:“原来二位在这里藏修,妙得紧,妙得紧!”三人便同进去。

但不知这李首士问起是哪一件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老堪舆惊报状元、郎众乡绅喜建叔清院

诗:鹏翮乘风奋九秋,朱衣暗点占鳌头。

露桃先透三层浪,月桂高攀第一筹。

画壁已悬龙虎榜,锦标还属鶺鴒洲。

东风十二珠帘面,争羡看花得意流。

你道这李道士突然相遇,就有什么说话问得?恰正要问的是舒开先前年那段光景,便欣然随了他两个走到房里。未曾坐下,先问道:“二位相公,敢是一同到京的么?”康汝平道:“一个在先,一个在后。”

李道士道:“老朽却想不到,若趁了二位的便船,一路上可不还省用些盘费。

但有一说,二位相公一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足拟如兰之固,缘何到分在前后起身?“

康汝平道:“老师有所不知,我便在巴陵,舒兄一向在长沙,所以两处动身,到这里方才相会。”这李道士只晓得舒开先前年那番勾当,却不晓得他到长沙来,又与父亲重会。听见康汝平叫了一声“舒兄”,心下便疑惑起来道:“康相公,怎么杜相公又改了姓?”

康汝平又把他到长沙认父亲的话,仔细明说。李道士把头点道:“这也是件奇事了。老朽去年虽是听得梅花观里许师兄谈起,略知一二大概,今日才晓得个详细。”

舒开先道:“不知许老师近年来还清健否?”李道士叹口气道:“哎!许师兄已衰迈了。他不时还想念着舒相公,每与老朽会着,口中屡屡谈及。”

舒开先道:“老师,可晓得杜翰林后来曾有什么话,与许老师谈着么?”李道士道:“这到不曾听见讲起。二位相公,老朽起身时节,说朝廷命下,钦取杜翰林老爷进京主试,可曾知道这个消息么?”

舒开先惊讶道:“老师,果有些事么?我们倒不曾探听得。”康汝平道:“舒兄,这也容易。我们就同到报房去问一问,便见明白。”

李道士道:“老朽敝寓,就在监前,回去恰好同路。”舒开先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我们顺便到李老师寓所奉拜一拜,却不是好。”

李道士道:“老朽还未及虔诚晋谒,怎么敢劳二位相公先顾?”康汝平笑道:“少不得要来奉拜的,只是便宜又走一次。”

三人出了祠门,一问一答,径自同路而走。探听是果然命下,大主考是巴陵杜灼。恰好大选开场。你看纷纷举子,哪一个不思量姓名荣显,脱白挂绿。待得三场已毕,只见金榜高张,第一甲第一名是舒萼,湖广巴陵人。

好些走报的,巴不得抢个头报,指望要赚一块大大赏钱,乒乒乓乓直打进寓所来。

原来那个地理先生,又是晓得卜课的,正在那里焚香点烛,祷告天地,拿了一个课筒,讨一个单单拆拆。忽见那一伙走报的,打将进来,唬得手酥脚软,意乱心忙,把个课筒撇在地上,慌作一团。

这些走报的,哪里晓得这个就是太老爷,一齐扯拽道:“他家相公已中了头名状元,不必你在这里捣鬼。快快请出,我们好接他亲人出来写赏钱哩。”

舒石芝恰才吃了一惊,如今又听得孩儿中了状元,老大一喜,索性连个口都开不得了。没奈何,挣了半日,方才说得出道:“列位老哥,这舒萼就是小儿。”

看来如今世上的人,果然势利得紧,适才见他拿了个课筒,便要撵他出去,如今听说是他孩儿,个个便奉承道:“原来就是舒太爷,小的们该死了。”你看众人磕头如捣蒜一般。

舒石芝道:“列位莫要错报了。我小儿哪里有这样的福分,中得状元。”众人道:“这个岂有错报之理!求太爷把赏银写倒了。”

舒石芝大喜道:“这却不消写得,若是小儿果然中了状元,决然重重相谢。”

众人道:“还要太爷写一写开。”舒石芝道:“列位要写多少呢?”众人道:“也不敢求多,只是五千两罢。”

舒石芝把面色正了,道:“怎么要这许多。写五两罢。”

众人一齐喧嚷道:“太老爷,我们报一个状元,只要打发得五两赏赐;若是报一个进士,终不然一厘也不要了?也罢,只写三千。”

舒石芝便有些封君度量,也不与他说多说少,拿定主意,提起笔来,便写下五百两。众人见是状元封君的亲笔,只要明日得个实数也尽够了,哪里再还计论。

正待作谢出门,舒石芝又扯住问道:“列位,可曾见那二三甲里,有几个是我湖广巴陵人?”众人道:“太老爷,共来三百五十名进士,哪里记得完全?只有三甲结末这一名,叫做康泰,也是湖广巴陵人。”

舒石芝大骇道:“呀!果然康泰中在三甲末名!”众人道:“敢是太老爷的熟识么?”舒石芝道:“这是我小儿自幼的同窗朋友。”众人笑道:“一个当头,一个结尾,是着实难得的。”

一齐闹烘烘走出门去。原来功名二字,果然暗如黑漆,却是猜料不来的。你若该得中来,自然那鬼神必有预兆,所以舒开先该中状元,那关真君便向梦中明明预报。可见梦寐之事,也不可不信。诸进士当日一齐赴琼林宴罢,次早清晨,俱来参谒大主试座师。原来这个座师就是杜灼翰林。

他见第三甲末名是个康泰,便晓得是康司牧的公子。只是这头名状元舒萼,心中狐疑不决,正要见一见是怎么样一个人物。遂唤听事官,吩咐诸进士,暂在叙宾厅请坐,先请一甲一名舒状元公堂相见。

诸进士哪里晓得有个螺蛳脑里弯的缘故,都议论道:“决然先要叙一叙乡曲了。”舒状元连忙进去,直到公堂上,行了师生之礼。杜翰林把舒状元觑了几眼,便有些认得,吩咐掩门,后堂留茶。

原来舒状元虽然明知是他义父,巴不能够相认一认,就徐步到了后堂,分师生叙坐。杜翰林问道:“贤契,青年首登金榜,极是难得。老夫忝居同乡,正要慢慢请教。但不知贤契祖籍还在哪一府?”

舒状元欠身道:“门生祖籍就是巴陵。谨有一言,不敢向恩师尊前擅自启齿。”

杜翰林道:“老夫正要请教,贤契何妨细讲一讲。”你道他两家难道果是不相认得么?只因舒状元把杜姓改了,所以有这一番转折,却怪不得杜翰林怀着鬼胎。这舒状元又不好明认,便把幼年间情事备陈一遍。

杜翰林呵呵大笑道:“我道有些认得,原来贤契就是杜开先。”舒状元连忙跪下道:“门生原是杜萼。”

杜翰林一把扯起道:“快请起来!适才还是师生,免不得要行大礼。如今既是父子,到不可不从些家常世情。”舒状元便站起身来。

杜翰林道:“我当初只道你做了这件短见的事,此生恐不能够有个见面的日子。不想到得中了状元,可喜可羡。不知你缘何又改姓为舒?”

舒状元就把到长沙遇着亲父的话,便说了几句。杜翰林道:“原来又遇尊翁,一发难得的了。我初然意思,指望认了状元回去,光耀门闾,如今看来,却不能够了。”

舒状元道:“为人岂可忘本?亲生的、恩养的总是一般。想舒萼昔年若非深恩抚养,久作沟渠敝瘠,今日焉能驷马高车?这个决然便转巴陵,一则拜谢夫人孤儿赖抚之恩,二则拜谢相国穷寇勿追之德。”

杜翰林道:“言之有理。我闻得三甲末名的康泰,就是司牧君的公子,可是真么?”舒状元道:“这正是汝平兄。”

杜翰林道:“我也要另日接他进来一见,却还在嫌疑之际。少不得要在这里定一个衙门观政,还有日子,慢慢拜望他吧。如今只要寻一个便人,待我写一封书,报与夫人得知便了。”

舒开先道:“这也容易,凤凰山清霞观李老师,正在这里干办道官,专待榜后起身回去。待舒萼回到寓所,写一封书,浼他捎到府中就是。”

杜翰林道:“难得有这个便人,倒要浼他早去。待我还要封书去韩相国要紧。”

状元道:“既然如此,那李老师只在三五日内就要动身了。”杜翰林道:“你尊翁也同做一寓么?”

舒状元道:“家君也在这里。”

杜翰林道:“这却不难,待我少刻与诸进士相见了毕,回衙就把书写停当,明日少不得奉拜尊翁。那时顺便带来就是。”

商议定了,依旧出到公堂,便唤开门,请诸进士上堂相见。

那诸进士哪里晓得其中就里,单单只有康汝平还知其故。他两个只当在后堂做了这半日的戏文。有诗为证:易姓更名上紫宸,宫袍柳色一时新。

今朝重谒台春面,方识当年沦落人。

说这李乾道士带了两封书,一封是杜翰林送与韩相国的,一封是舒状元送与杜夫人的,不惮奔驰,星夜回到巴陵。先到杜府投递。那夫人听说京中有书寄来,只道是翰林寄回的家书,连忙着人把李道士留下,待要看了书上说话,再问几句口信的意思。

将书看时,只见护封上是舒萼图书,拆开一看,方才晓得新科状元舒萼,就是当初收为义子的杜萼,老大欢喜道:“谢天谢地,我只道他一去,再也不能够有个音信回来,怎知今日倒中了状元。只是他原名唤做杜萼,如何书上又写着舒萼?这个缘故,必然待他回来方才晓得。”

随即着人出来问李道士道:“可知道我杜老爷几时回来的消息?”

李道士回复道:“杜老爷只等复命就回来了。”杜夫人便吩咐整治酒肴款待。

李道士再三推却,遂告辞起身。杜夫人当下就与众族人计论,打点建造状元坊,竖旗杆,立匾额。

那些族人都说道:“又不是我们杜门嫡派,明日外人得知,只道附他势耀,可不惹人笑话?”

杜夫人见说,就心下想一想,只得又把这个念头付之冰炭了。说这李道士离了杜府,带了杜翰林那封书,一直再到韩府。

门上人先进禀知相国。相国疑虑道:“我想那杜翰林,自当初他义子杜开先去后,至今数年未曾一面。况且如今奉旨进京主试,料来与我没什统属。可令那李道士进来相见一见,看他有什话说。”

李道士连忙进去,见了韩相国,便向袖中取出书来,双手送上韩相国。相国接来,当面开拆,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大笑一声,道:“有这样事!

我道这巴陵从来不曾有个舒萼,不想就是那杜开先。古人道得好:尚可移名,不可改姓。他为何就把姓改了?“

李道士道:“韩老爷可不知道,那舒状元自从出了府门之后,就奔在长沙道上,不期在茅店中,与亲父舒石芝偶然会着。两下说起前情,当就厮认,所以仍归本性。”

韩相国道:“原来如此。茅店中遇着亲父,金榜上占了状元,这两件,难道不是天上掉将下来的大喜事么?还要请问一声,他既改了舒萼,那时杜老爷如何复认得来?”

李道士道:“其时杜老爷的意思,也想道巴陵并没有这个舒萼,敢是疑虑到状元身上去。因此等到诸进士参谒之时,先请状元进见。两个就在后堂,把始末根由的说话,一问一答,备细谈了半日,方才说得明白。后来众进士知了这些说话,没有一个不说道是一桩异事。”

韩相国问道:“你可晓得他父亲舒石芝,后来曾与杜老爷相见么?”李道士道:“怎不相见?状元头一日去参见,两下厮认了,第二日杜老爷便来拜舒太爷。

两位也整整说了半日。“

韩相国道:“如今状元在京,曾与杜老爷一处作寓,还是两处作寓?”

李道士道:“小道起身的时节,状元端与舒太爷同寓。只闻得说,末名康爷要在京听拨观政,打点移来,与状元同寓。却不知后来怎么了。”

韩相国道:“他两个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是同榜,正该同寓。只是状元既遇着了亲爷,从今以后,我这巴陵,未必有个再回转的日子。”

李道士道:“小道闻得状元说,只在目下打点回来,探望杜夫人,少不得要来参见老爷。”

说不了,只见门上人拿了一个帖子,进来禀道:“袁少伯老爷,着人在外来下请帖。”韩相国正接帖子到手,李道士正走起身,韩相国留住道:“待我打发了来人,还再在这里细谈一谈去。”

李道士道:“不瞒老爷说,小道敬承杜老爷台命,特地赍书投上。诚恐稽迟,因此未敢回敝观去哩。”韩相国道:“既然如此,我却不敢久留。”遂起身送出仪门。有诗为证:大志私行三两年,孤儿寡女虑难全。

谁知金榜能居首,不意鳌头已占先。

自此可遮前日丑,从今安计旧时愆。

封书远寄传消息,试问多端月欲圆。

说这李道士别了韩相国,出得城来,渐觉红轮西坠,思量要到凤凰山,却又回去不及。只得径到梅花观里,顺便望一望许叔清,就好借他观中,宿歇一宵。

正走进观门,见那东廊下站着一个后生道士,穿了一身孝服。李道士向前仔细认了一认,原来就是许叔清的徒孙。那道士却也认得是李道士,连忙过来问道:“老师,敢是凤凰山清霞观李老师么?”

李道士道:“然也。我在京中回来,特地来访许叔清师兄,敢劳传说一声。”

那道士道:“老师想不知道,我家许师祖三月前偶得疯症,已身故了。”

李道士大惊道:“有这等事,他的灵柩如今还停在哪里?烦你引我去见一见。”

那道士道:“现停柩在后面客厅里,请老师进去就是。”李道士便叹一口气道:“这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时祸福。”两个就一同来到客厅里,果见有许叔清灵柩停在中间,李道士就向柩前拜了几拜,十分悲咽。有诗为证:生平同正道,今日隔幽明。

纵堕千行泪,焉知伤感情。

那道士道:“老师,今日多应回观不及了,自到净室里安宿吧。”李道士道:“我一向在京中,如今恰才回来,特地望望许师兄,不想他早已亡故,我尚歉情,怎敢搅扰?”

那道士道:“说哪里话,老师与我师祖道义相交,意气相与,非只一日。我们晚辈正要另乞垂青,终不然师祖亡过,老师便把这条路断绝了不成?”

李道士笑道:“说得有理。明日少不得两家正要往来,就劳指引到净室,借宿一宿。”道犹未了,那道童搬出晚饭来。两人饭毕,那道士便向柩前拿了一枝残烛,引了李道士到净室里。

原来这净室却是许叔清在时做卧房的。李道士走进去,看见收拾得异样齐整,便问道:“这间净室,还是哪一位的?”那道士道:“这原是许师祖的卧房。”

李道士道:“我谅来决是许师兄的净室了,果然他收拾得精致。尝闻他在生时节,专好吟诗作赋,待我把架上捡一捡,看有什么遗稿存下,拿些去做故迹也好。”

那道士道:“老师有所不知,我家许师祖近来这几年渐觉老迈,那条吟诗作赋的肚肠不知丢在哪边,只恐怕没有什么诗稿遗下哩。”

李道士道:“虽然没什遗下,也待我捡一捡看。”

便把烛台拿将过来,向架上翻了一会。只见一部书里藏着一个柬帖,写着两行字道:第一甲一名舒萼,湖广巴陵人。

第三甲末名康泰,湖广巴陵人。

李道士看了,老大吃一惊道:“这分明是许师兄的笔迹!难道他三月前,就晓得他两个是今科同榜的?好古怪,可知许叔清在日,道行有成,知过去未来,所以预知二人未来之事。”

李道士知他有些道行,遂向巴陵城中各处乡绅极力称扬。众乡绅各捐赀筑了一座宝塔,把他安厝,便把梅花观改为叔清上院。

但舒状元京中几时到家,来叔清上院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夫共妇百年偕老、弟与兄一榜联登

诗:诗书端不负男儿,一举成名天下知。

昔日流亡谁敢议,今朝显达尽称奇。

双妻逊长从来少,二子同登自古稀。

利遂名成心意满,归来安享福无涯。

说这舒状元自写书与李道士寄来,不觉又是两个多月。一日,杜翰林于关真君祠内设席,请他与康进士二人。饮酒之间,舒状元与康进士陡然谈起当初祈梦一事。杜翰林问道:“二位当日梦中,曾得些什么佳兆么?”舒状元便把梦里缘由一一说知。

杜翰林道:“原来得了这样一个奇梦,岂不是关真君的灵感?”康进士道:“舒兄,你当日既有此梦,何不与小弟一讲?”杜翰林道:“贤契,天机不可漏泄,不说破的妙。”

舒状元道:“康兄,你我蒙真君保佑,俱得成名,神明之德,不可不报。愚意正欲与兄商量,捐些赀费,要把圣像重装,殿宇重建。未审尊意如何?”康进士道:“舒兄既有此意,小弟无不从命。”

舒状元便唤庙祝过来商量,估计人工木料并一应等项,须用千金。次日就各捐五百两。择日兴工,不满两月之期,把一所真君的祠宇,焕然一新,真君圣像遍体装金。有诗为证:圣像巍巍俨若生,颓垣败栋一时更。

真君托梦非灵显,焉得舒生发至诚!

不数日,巴陵有讣音至,说康司牧公身故。康进士闻讣,痛悼不已。杜翰林与舒状元再三宽慰。次日就要整顿行李,回家守制。舒状元道:“康兄既为令尊老年伯丧事急于回去,但程途遥远,跋涉艰难,不可造次。若再消停得几日,杜老师有回家消息,大家乘了坐船,一齐回去,却不是好!”

康进士强作笑颜道:“父丧不可久滞他乡。若杜老师果然回去,便等两日,这也使得。”说不了,只见杜翰林差人来说:“昨日命下,钦赐驰驿还乡,只是三二日内起马。”

康进士与舒状元大喜,各自吩咐家人收拾行李,专候登程。 杜翰林吩咐打点两只座船,一只乘了舒状元、康进士、两家家眷,一只乘了自己并舒太爷,择早日开船朝行暮止,将及半月,就到巴陵。

那李道士得知他们回来,连忙同清霞观道士远出迎接。杜翰林问道:“二位从哪里来?”

李道士道:“小道是凤凰山清霞观道士李乾,特来迎接杜老爷、舒老爷、康老爷的。”

舒状元、康进士听说是李道士,就着人回复道:“舟中不便接见,权留在梅花观里,明日面拜。”李道士便同了那道士回到叔清上院住下。杜翰林与舒太爷的轿子在前,舒状元与康进士的轿子在后,进了城。康进士先别回去。舒太爷对杜翰林道:“实不相瞒,学生久离巴陵,已无家舍,须在此告别,好寻寓所安歇。”

杜翰林道:“学生与老先生正是通家至谊,我家尽有空闲房屋,任凭选择一所便是。”

舒太爷道:“虽承美意,只恐在府上搅扰,不当稳便。”杜翰林笑道:“老先生觉有些腐气,这句话一发不像通家的了。”

舒太爷也笑,一齐杜府中来。那杜翰林许多亲戚闻知翰林与状元同回,早已知会,齐来庆贺。 舒状元下轿,进到厅上,便请杜夫人出来拜见,杜夫人欢喜得紧,也不管舒太爷在那里,连忙出来相见。舒状元先请父亲过来拜揖。

那杜夫人原不认得这就是状元的亲父,乍会之间,又不好开口问得,勉强向前道个万福。然后过来,再与状元相见。舒状元恭恭敬敬,把交椅移在当厅,再三请夫人坐了拜见。夫人坚执不允,舒状元便倒身下拜。

杜夫人一把扯住道:“状元,这个如何使得?只行常礼吧。”舒状元道:“若非夫人自幼抚养训诲成人,早作沟渠饿莩,焉能得有今日?”杜夫人笑道:“若提起幼年间事,还不得倾心。若说今日,真是状元的手段,如何归在我身上。

惶愧,惶愧!“舒状元只是拜将下去。杜夫人扯他不住,却也受了几拜。

便问道:“状元的夫人可同回来么?”舒状元微笑道:“不瞒夫人说,未曾婚娶。”杜夫人道:“你那年却是有了夫人去的。”舒状元答应不来,但把脸儿红了又红。杜翰林道:“夫人,且慢进去。舒状元的宅眷,随后便到了。”

杜夫人道:“我正要问这个舒字明白。状元原名杜萼,前番写书回来,书上改了舒萼,今日老爷又称舒状元,却怎么说?”

杜翰林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舒太爷,就是状元嫡亲令尊。

杜夫人惊讶道:“原来状元已有了亲父,因此方才的说话,都有些古怪。想将起来,我们端然是个陌路人了。”舒状元道:“夫人何出此言?受恩深处,亲骨肉焉敢背忘?”杜夫人道:“状元还在哪里地方,得与舒太爷相会?”

舒状元便把长沙道上相会的事,细说一遍。杜夫人正待再问几句,只见门上人进来禀道:“状元夫人到了。”杜夫人忙不及的起身出来,接了进去。相见礼毕,杜夫人笑道:“夫人一路来风霜辛苦,请进内房暂息。”

韩夫人低低应了一声,挽手同进。有诗为证:轻盈窈窕出天然,半是花枝半是仙。

试看低低相应处,娇羞真是使人怜。

当下大排筵席,虽是替舒状元洗尘,又是与舒太爷会亲。大家畅饮,将近二更时分。这舒状元却心满意足,越饮越醒,也不顾翰林与太爷在上,这个酒量不知从何而来。

杜翰林见他饮得无休无歇,遂教随从的把后面花厅铺设停当,烧香煮茗伺候。

舒太爷对状元道:“今日初来,明日倘有乡绅拜望,若中了酒,不便接见,恐失体统。可早睡吧。”舒状元不敢有违父命,带了些酒意,站起身来,心里虽然明白,那脚下东倒西歪,好像写“之”字一般。杜翰林着人扶他进后花厅里去睡了。

原来日间那杜夫人却不晓得一个舒太爷同来,仓促之间,不曾打扫得房屋。

杜翰林就陪舒太爷在书房里,权睡了一宵。次日清晨,韩相国特来相拜。这舒状元果然中了酒,却也起来不得。说便这等说,或者还是当时心病,不好相见,落得把中酒来推托,也未可知。但是别人不见也罢,至如韩相国,却是不得不见的。

没奈何,连忙起来梳洗,出去相见。韩相国笑道:“状元少年登第,老夫亦与有光。今日看将起来,宁为色中鬼,莫作酒中仙。”

舒状元是个聪明人,听说这两句,却有深味,便不敢回答,只得别支吾道:“舒萼不才,荷蒙天宠,皆赖老相国福庇。今日谨当踵门叩谢,不料反蒙先顾,罪不可言。”

韩相国道:“还是老夫先来的是道理。”

舒状元低着头道:“不敢。”韩相国道:“老夫有句话儿要动问,险些忘怀了。闻得状元在长沙道重会了令尊,可是真么?”舒状元就把从头至尾说完。韩相国道:“如今令尊老先生却在哪里?”舒状元道:“昨日也同到这里了。”

韩相国道:“其实难得!可见有状元福分的人,屡屡撞着喜事。

老夫在此,何不请令尊先生出来一见?“舒状元便请太爷与相国相见。舒太爷道:”小儿向年得罪台端,重蒙海函,老朽正欲同来叩谢,不期老相国先赐下顾。望乞原宥。“

韩相国笑道:“窃玉偷香乃读书人的分内事,何必挂齿!”舒太爷背地对状元道:“既蒙相国恩宥,着你浑家出见何妨?”

状元令夫人出见。夫人见了相国,倒身便跪。相国一把扶住道:“如今是状元夫人,怎么行这个礼!快请起来。”韩夫人红了脸,连忙起来,又道个万福,竟先进去。古诗为证:今日何迂次,新官与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又诗为证:昔为相国婢,今作状元妻。

相见惟羞涩,情由且不题。

韩相国道:“状元成亲已久,可曾得个令郎么?”舒状元道:“端未曾有。”

韩相国大笑道:“看来状元倒是有手段的,只因还欠会做人。老夫今日此来,一则奉拜杜老先生并贤桥梓,二则却有句正经说话,要与状元商议。”舒状元道:“不识老相国有何见谕?”

韩相国道:“金刺史公前者闻状元捷报至,便与老夫商量,他有一位小姐,年方及笄,欲浼老夫作伐,招赘状元。不须聘礼,一应妆奁已曾备办得有,只待择个日子,便要成亲。不知状元尊意如何?”

舒状元听了这句,却又不好十分推辞,便道:“舒萼原有此念,只是现有一个在此,明日又娶了一个,诚恐旁人议论。”

韩相国道:“状元意思我已尽知,现有这个,况不是明媒正娶,哪里算得!

还是依了老夫的好。“

舒状元道:“容舒萼计议定了,再来回复老相国。”韩相国道:“此事不可急遽,先要内里讲得委曲,也省得老夫日后耳热。”相国就走起身作别,状元父子直送出大门,看上了轿,方才进来。

舒状元当下便与夫人商议。韩夫人原是十分贤慧的,见说此言,毫无难色,满口应承道:“这是终身大事,况我与你无非苟合姻缘,难受恩封之典。我情愿作了偏房,万勿以我为念,再有踌躇也。”

舒状元只道故意回他,未肯全信,因此假作因循,连试几日。那夫人到底是这句说话,并无二意。舒状元虽然放心,但念平昔恩爱之情,一时间心中又觉不忍。

金刺史择日成亲,韩相国差人来说,事在必成,不由自己主张。到了吉日良时,金刺史府中大开筵席,诸亲毕集,乡绅齐来,笙歌鼎沸,鼓乐喧阗,金莲花烛,迎状元归去。巴陵城中,有诗赞之云:

其一

年少书生衣锦回,一时声价重如雷。

金家喜得乘龙婿,毕竟文章拾得来。

其二

乌帽朱衣喜气新,一身占尽世间春。

今朝马上看佳婿,却是巴陵道上人。

舒状元此时也只是没奈何,就了新婚,撇了旧爱。成亲一月有余,那一会不把韩夫人放在心上,眠思梦想,坐卧不宁,懊恼无极。几回要把衷肠事与金夫人说知,又恐金夫人未必如韩夫人贤慧,说了反为不美。总然瞒得眼前,焉能瞒得到底,是以延延捱捱,欲言半吐半吞,平日间郁郁不乐不悦。

金夫人见他如此。

不知就里因由,或令置酒行乐,或令歌舞求欢,而闷怀依然如故矣。金夫人道:“君家状元及第,身居翰林,况有千金小姐为妻,罗绮千箱,仆从数百,可称富贵无不如意。何自苦乃尔,请试为我言之。”

从此不时盘问,便巧言掩饰,终无了期,舒状元只得把心事一一对金夫人说。

谁想金夫人之贤慧又与韩夫人一般。

金夫人听见状元一说,便道:“状元既有夫人在彼,何不早说?就迎到这里,我情愿让他做大,甘心做小。同住一处,有何不可。”舒状元道:“我几番要对夫人说,诚恐夫人见嫌,所以犹豫到今。不料夫人有此涵容,真三生之幸也!”

金夫人道:“她那里等你不去,只道我有什留难,倘若怨小于我,后边不好见面。再不可耽搁日子,待我便去告禀爹爹,明日就打发轿去,迎接回来,一同居住。在彼可无白首之吟,妾与状元可免旁人议论,岂不美哉!”

舒状元道:“夫人美意,我已尽知。只怕令尊乃端方正直之人,居官居乡,无不忌惮,恐说起这事,未必有此委曲。与其说之不见其妙,莫若不说为高也。

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请夫人三思。“

金夫人道:“我爹爹虽然执性,亦能推己及人,只要礼上行得去,极肯圆融。

比如我兄妹数人,惟我最爱,凡有不顺意处,我爹爹无不委曲。今我与状元是百岁夫妻,终身大事,我自有一番好话对爹爹说,我爹爹必然应允。状元不必叮咛,更添烦恼。“

当下夫人就去对金刺史公说。刺史公沈吟半晌,因问道:“吾儿此言,从何而来?”

金夫人道:“出自状元之口。”

金刺史公道:“你爹爹一向闻状元原有夫人,恐怕我儿知之便不快活,故此不说。你今既要接她回来,岂不是一桩美事?倘若去接韩夫人,舒太爷也须同接到这里。”

金夫人道:“孩儿正欲如此,世间哪有媳妇不事舅姑的道理!”当下先着人去说知。次日,打发两乘轿,一乘去接舒太爷,差家人八名;一乘去接韩夫人,着丫鬟八人,一同去到杜府。

那韩夫人虽然贤慧,见状元久恋新婚,一向不去温存,心中未免有些焦燥。

金府轿来相接,未知好歹若何,欲去又不好去,欲不去又不好不去,进退两难,全没一些主意,遂与杜夫人商量。

杜夫人道:“今日来接你,决无歹意。况状元与你恩爱无比,难道去了一两个月就把前情忘了,将你奚落?金小姐虽然与状元结发,还未有一年半载;古道先入门为大,她年纪尚小,未有胆气。你今放心前去,好便在那里,不好抽身便转。凡事都在我身上,不必沉吟。”

韩夫人听了杜夫人这一片话,狐疑尽释,心花顿开,欢欢喜喜,遂去梳妆,穿了盛装,作别起身,来到金府。

原来舒太爷预先到了。韩夫人下轿,到了大厅上,先拜见金刺史公并刺史夫人,再见小姐。

那小姐见了韩夫人,十分欢喜,满面堆下笑来,定要逊韩夫人作大。

韩夫人见金夫人谦下得紧,心下也有些不安起来。 就对金夫人道:“小姐阀阅名门,千金贵体,冰人作合。贱妾相门女婢,又与苟合私奔,自怜污贱,久不齿于人类,甘为侍妾,愿听使令。安敢大胆抗礼!”

金夫人道:“夫人与状元起于寒微,历尽艰辛,始有今日,所谓糟糠之妻,礼不下堂。妾不过同享现成富贵而已。夫人居正,妾合为偏。”两个夫人你让我,我让你,你你说一番,我又说一番,牵上扯下,逊了半日。

金刺史公见她两个逊个不了,满心欢喜,遂大笑道:“我常虑此事,不能调停,今见两人如此,吾无忧矣。”

又对韩夫人道:“汝父母双亡,与吾女都嫁状元一人。吾女之父母,即汝之父母,汝合拜我为义父母,汝与吾女拜为姊妹,合以姊妹称呼,均为状元妻,不分嫡庶。此天下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

舒太爷道:“老亲家高见,名分从此定矣。”两个夫人遂不谦让,便同拜谢刺史公与舒太爷,然后与状元同拜。

有诗为证:自古蛾眉惟嫉妒,焉能逊长作偏房?

借问舒君有何法,刑于二妇至今香。

是夜金府大排筵席,畅饮一宵。次日,巴陵城中,人人称赞,个个播扬,都说是一桩奇事。康进士闻知,备了表里,重新作贺。有诗赞云:一凤跨双鸾,文身五彩备。

梧桐能共栖,和鸣天下瑞。

舒状元自有了这两个夫人,如鱼得水,过得十分恩爱。这两个夫人虽不分大小,也不知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一个。到及一年光景。 两个夫人都生下一个孩儿,长名珪,次名璋,十分聪俊。

舒状元满心欢喜。五六岁来,智慧无比,舒状元遂无心仕进,有意教诲二子矢志攻书。其母亦极力周支。一十八岁,兄弟同登甲科,俱授美职。父子三人,声闻显赫。此老堪舆眼力绝到,为子孙之至计也欤!后人有诗赞云:世有堪与子,负人不可言。

然此舒姓者,应或种心田。

能得巴陵秀,生子杜开先,

早岁蒙家难,孤身幸瓦全;

读书文似锦,好色胆如天。

遇父巴陵道,求名第一仙。

座师即义父,同舟返故园。

多情韩相国,执伐结姻连。

双妻齐逊长,二子甲科联。

若非阴德大,谁似后人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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